學達書庫 > 亦舒 > 心扉的信 | 上頁 下頁


  招蓮挪呆呆地看著沈女士,像變戲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鏡,不知如何下臺。

  「經濟獨立的女性何止千千萬萬,都有共同的煩惱,你並不孤獨,認識新朋友會對你有幫助。」

  招蓮娜不出聲,僵著一張臉。

  沈女士自嘲說:「你看我,誨人不倦,悶死你。」

  她告辭,招蓮娜沒有留她。

  「你有我住址電話,隨時聯絡。」

  守丹聽見母親用盡力氣關上門。

  然後窩進沙發裡,不知又撥了電話給什麼人,一個不在,一個打不通,終於被她找到最不幸的朋友,她又開始了:「是,他是環球航運游家的外甥,條件十分優秀,老實說,我算老幾呢,年紀也不輕了,市面上那麼多風騷可人的少女,他偏偏追求我,可是我不會因此讓步去遷就他,我是不是不識時務?可是沒辦法,我天生倔強,我們倆脾氣都不好,是呀……」

  守丹掩上房門。

  她從來沒見過母親那些癡心男朋友。

  要不是母親體貼她,沒把異性往家中帶,要不,這些人根本不存在。

  寡婦身份不是問題,拖著個十多歲的女兒亦無所謂,社會風氣日漸開放,無人食古不化,苦是苦在招蓮娜明目張膽地擺出對生活不勝其煩的樣子來,只想找個窩躲起來退休,這一點使異性害怕。

  這年頭,誰也不願意長時期供養另一個人的衣食住行,有能力的人,恐怕也會挑選有些名氣、活潑些、明媚些、年輕一點的女性。

  守丹很肯定母親那些男人全屬杜撰。

  「心扉,我情願母親像電影或小說中那些風流寡婦,有許多許多異性追逐,他們連帶要討好我,因為想奪得母親芳心,被逼愛屋及烏,但是沒有,母親的朋友越來越少,妝越來越濃,一盒粉用一個月便見底,常常叫我去買粉芯補充。」

  「守丹,有沒有人同你說過,說話太刻薄是沒有禮貌的表現,待人要寬恕,忠厚,伯母負擔你生活費用,並不容易,你倆相依為命,應當互相尊重。」

  守丹讀了回信笑出來。

  「心扉,你誨人不倦,何其八股,不過仍然感激你開導我,並且,做我的朋友,我相信你有難處,作為信箱主持人,你實在不能說:你們母女將相擁沉淪,你的職責是勸人為善。」

  「守丹,你的口吻諷刺,你的人生觀無奈,都不是一個少女應有的處世態度,可改則改,心扉。」

  「心扉,很多像我這樣年紀的女孩,還會為著買不到心愛的新衣服哭泣,我既然得不到類似享受,只得在言語間放肆一點,請你原諒。」

  「守丹,我發覺你已經長大成熟,不能肯定你是否還需要我,也許你可以調過頭來給我一點意見。」

  「心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需要你,即使到二十歲或是更老,仍然要與你通信,我願意為你改良態度,對你老老實實。」

  §2

  家裡從來不過節。

  即使農曆年,廚房也冷冰冰,熱茶都沒有一壺,逢假期母親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學家去討論功課。

  伯母待她如上賓,已經過了八日,那家人還在過年,喜氣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備,一次在網球場練球,已經筋疲力盡,教練還直罵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萬里之外,長年累月傾訴無門,頓時哭起來……不是人過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嚮往,也極想嘗一嘗這種非人生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可是四周圍都是監護人、同學、教師,還有,家裡按時匯大筆款子來,還有,可以名正言順地四處訴苦。

  這種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歡迎的,盡訴無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卻是肮髒、黑暗,甚至有一點點變態的,她不願說,相信也沒有人願意聽。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實的朋友,她什麼都不用瞞她。

  想到這裡,守丹的心一寬。

  在家,生活如舊,已經長得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但是母親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乾洗的衣服掛在哪裡?」

  「你房間的衣櫃裡。」

  「同你講過多少次,乾洗藥水有股味道,得掛窗口吹吹才收攏,你耳朵長哪裡了,為什麼每句話總要說上一千次才會鑽進你腦袋,然後像單程票似,只作一次用?」她恨恨地罵,「笨!同你父親一樣,笨。」

  守丹忽然轉過頭來,冷冷說:「請勿這樣形容我父親。」

  招蓮娜一怔,守丹極少駁嘴辯白,這次造反有理,她只得別轉了頭,點起一支香煙。

  誰知守丹跟著一句更不客氣,「人人戒煙,吸煙老土,又影響健康,落伍。」

  招蓮娜一聽,怵然心驚,她多麼害怕脫節成為老一派人物,她死撐著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個人都誤會她只有二十九歲,或者,至多,三十一、二歲,她急急按熄香煙,神經質地在客廳踱步。

  守丹有時在深夜都聽見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響。

  到了家也不脫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碼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時髦。

  招蓮娜太沒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讀了又讀,讀了又讀。

  男同學于新生問:「是誰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筆友?」

  守丹仍然謎一樣地笑。

  于新生揚一揚濃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會感到沒趣,也許就轉頭走開,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對待異性要拿捏得准,緊些松些,松些緊些,才能博取他們好感。

  於是她輕輕說:「是位作家給我的回信。」

  「作家,」這個回答實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認識寫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點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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