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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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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走吧。」他說,「走得越遠越好。回去英國。」 「回去幹什麼?」我問,「劍橋又不算學分,要讀還得從第一年讀起。」 在夜深的時候他叫喚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裡去睡,多年來我們第一次同房,有名無實。 我到這個時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對著他毫無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聰恕安靜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聽我說話。 勖存姿漸漸虛弱,體重大量減退,不願進食。 一日他問我:「喜寶,你信不信鬼神之說?」 「這個……仿佛得問家明。」我說,「我不知道。」 「自然。你還年輕,我知道事非到頭總有報,但是為什麼要報在我子女頭上?」他苦笑。 「因為那樣你會更傷心。」我說。 「我是一個傷天害理的人嗎?」 我說:「當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時候壓倒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寢食難安。每個人都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戀,也欺騙過男人,為著某種目的不惜施手段哄著他們,給他們虛假的希望,這些都是傷天害理。」我說,「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沒能力的一群受人影響,一間公司倒閉,群眾生計困難,更是傷天害理。」 我說:「發動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捏權的看新聞片,只覺戰爭場面比電影更真實感,這些劊子手身上又不濺半點血。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著聰恕好起來。」 勖存姿沉默良久。 醫生跟我說,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總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鎮靜,他會笑著告訴我們,他很快就複元。心臟病發這麼多次,他都強壯地搏鬥,但現在他不一樣,現在他放棄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聽著心如刀割。照顧完勖存姿又奔到聰恕那邊去。 醫生說:「別擔心,他似有進步,腦電波示圖證明他最近有夢。」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沒有機會痊癒?」 「很難說,」醫生說,「精神病是隔夜發作,隔夜痊癒的病,愛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來。」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聰恕痊癒。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著周旋在醫生與醫生之間操勞。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說道。 「哦,你昨晚與上帝談妥了嗎?」我笑問。 「我與魔鬼談妥了。」 「他說什麼?讓你與加略人猶大同房?」我又笑問。 「我在說真的,喜寶,你別再逗我發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還很健壯,勖先生,請你不要放棄。」 「我竟不能一世照顧你,對不起。」他說。 「我與你到花園去走走。」我說。 「不必,紅顏白髮,鄰居看到不知要說些什麼?」 「我替你請個理髮師回來好不好?你的頭髮確是太長一點兒。」我笑。 「嗯。」他說,「喜寶,你實在可以離開,這裡再也沒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與那邊的生活,我都有數。」 「喜寶,我死後你將會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富女。」勖存姿說。 「我不想你死。」我說,「你得活下去,我們再好好吵幾年架,我不會放過你。」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電話鈴響了,我取起電話。 「姜小姐?這是療養院。」那邊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什麼事?」 「你認不認得有人叫喜寶?」他們可問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寶。」 「那麼姜小姐,請你馬上來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馬上來。」我說。 勖存姿問:「誰?什麼事?」 我怕讓他受刺激。「一個老同學,電話打到這裡來,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擺擺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來。」我說道。 「我不要見那個老太婆。」他厭憎地說。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來。」我勉強地笑,捏緊拳頭,緊張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說:「你不像去見女朋友,你像去會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聲喚,「辛普森太太!」 「過來。」勖存姿叫我,「讓我握握你的手罷。」 「我很快就回來,一個小時。」我說。 「讓我握你的手。」他說。 我只好過去讓他握住我的手,心頭焦急。 「又有什麼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麼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緩緩地問。 我蹲下來,「不,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頭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說。 辛普森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離開一會兒,你好好照顧勖先生。」我說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麼服從。 我奔到車房,開動車子,飛快地趕到療養院去。醫生看到我迎出來,很責怪我,「你來遲了,姜小姐,即然喜寶是你,你該儘快趕來。」 「勖聰恕呢?」我問。 「跟我來。」 我跟著醫生上樓去看聰恕,他坐在籐椅上,看見我他叫:「喜寶!」他站起來。 「聰恕!」我一陣昏眩,「聰恕!」 他笑,「喜寶!」他迎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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