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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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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很少記得父母,」我說,「『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一封信,我只不過想看到她親筆寫的字。」 「我覺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說過,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樂。」我分辯。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維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開導。 過一會兒他問:「聰恕好嗎?」 「他的話很多。」我儘量鎮靜。 「我說過不想你再見他。」勖存姿皺上眉頭。 「他需要人陪他說話,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煩,巴不得生場病挾以自重,沒想生出癮來了,家裡一時多事,也任得他鬧。」 我不敢出聲。 「我不贊成你去看他。」他說。 「只有我去看他。」我說,「你想還有誰呢?我要愛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還是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勖存姿忽然發怒,「你知道聰恕,他抓到這種機會,還能放開你?」 「我保證他不會!」我說,「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療。」 勖冷笑,「我勸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為你是他的心藥?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麼!」 「我已決定明天去看他,我會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說,「我希望他會痊癒,不因為其他的原因!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根本沒有病!」 「你上次去見他是什麼時候?」我反問。 他不響了。 「讓我去見他。」我請求。 「你老是跟我作對!」他說,「連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聲音轉為溫柔,「你這個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擁在懷內,我把臉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說道,「終於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現在還沒有死。」我倔強地說。 「小寶,我愛你就是為你的生命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遲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夠,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緊緊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他喃喃地說。 「我什麼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個糟老頭子,把一切都收回來,我跟一切糟老頭子並沒有兩樣。」 「但你愛我。」我說,「其他的糟老頭子不愛我。」 「哪個男人不愛你?說。」 「直到你出現,沒人愛過我。」 他感動,我也感動。我們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實地面對,赤裸裸相見。 我到長洲神學院去找宋家明。 在傳達室裡見到我,我與他握手,稱他「約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溫柔地說,「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說說以前的事,約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們不逃避過去。」 「約瑟兄弟。」我開始,「你可記得一個叫馮·艾森貝克的人?」 他一震,隨即平靜下來。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這件案子,當事人可還有危險?」我問道。 「有一個馬夫在獵狐的時候不當心獵槍走火,射殺馮·艾森貝克。他現時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獄時會得到一大筆報酬,這是一項買賣。」他說。 我點點頭,「謝謝你,約瑟兄弟。」 「當事人在法律上毫無問題。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頭。 「你呢,約瑟兄弟?」 「我日夜為此禱告,求上帝救我的靈魂。」 「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問,「你們都是為了逃難?」 「不。我認識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歎一口氣。 「每個人都好嗎?」他殷勤地問。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聰恕,我昨天去看過他,他連我都不認得了。」我說,「我想與你商量一下,該怎麼處置這事。」 他又是一震,臉色略變。 「勖先生不知這件事,我不主張他知道,瞞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聰恕,我想替他找個好醫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 「我可以為你禱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幫忙,今天下午與我一齊去看聰恕。你們難道不做探訪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夠,怕受引誘?」我說。 約瑟兄弟仍然心平氣和,低頭思想一會兒,然後說:「我陪你去。」 「謝謝你。」我說。 「謝謝主。」 我與他一起離開長洲。船上風很勁,可是我們一句話也沒有。這人是約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裝,戴絲領帶的那個風度翩翩的腦科醫生。宋家明的聰敏智慧,宋家明的風姿儀態……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邊的約瑟兄弟——我認識他嗎?並不。我們對宗教總是嚮往的,嚮往死後可以往一個更好的世界,西方極樂,我們渴望快樂。愛是帶來快樂最重要的因素,我們因此又拼命追求愛,一點點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說:「生命真是空虛。」 他微笑,「所羅門王說生命是空虛中的空虛。」 「所羅門王?那個擁有示巴女皇的所羅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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