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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6

  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裡坐在那裡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麼不哭?」他問。

  「哭有什麼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麼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歎口氣。

  「鹹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時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麼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後,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麼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我說。

  他歎口氣:「勖存姿。」

  「是。」我說道,「你也一樣,什麼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我讓開一邊身子。「來。」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邊。「這很危險的。」

  「不會。」我說,「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著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著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制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麼樣?」我笑著起床。

  「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鹹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麼?」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說。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說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麼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宋家明說。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鹹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覺得藍天白雲,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我說。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咸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刹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恁吊,也並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鹹密頓道別。

  鹹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不要。」我說。

  我們就這麼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只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裡面,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麼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麼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他笑道,「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他說,「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麼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裡,她在那裡自殺,上帝,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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