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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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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明有力地截斷我道:「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點點頭。是。勖存姿把我照顧得熨貼入微,沒有半絲漏洞。他什麼都知道,我保證他什麼都知道。 我問:「勖先生可知道我母親的死因?」 「勖先生說:人死不能複生。」宋家明說。 之後便是沉默。 到飛機場聰慧把我們放下來,她問,「你們幾號回來?什麼時間?我來接。」 「我會再通知你。」家明說,「開車回去時當心。」 聰慧點點頭,把車子掉頭開走。 我說:「你對聰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說:「每個女人有時都得對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問。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說。 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在飛機上我開始對宋家明說及我的往事。小小段,這裡瑣屑的一片,那裡拾起來的一塊,我只是想尋個人聆聽,恰巧家明在我身邊。 「……我們一直窮。」我說,「可是母親寧願冒切煤氣的危險,先把現款買了紗裙子給我穿,托人送我進貴族學校。」我停一停,「……七歲便帶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鈴耳環。」 家明非常耐心地聽著。 飛機上的人都睡著了,只有我在他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 「我們沒有錢買洗頭水,用肥皂粉洗頭,但是頭髮一定是乾淨的……我的母親與我,老實說,我們不像母女,我們像一對流氓,與街市上其他的流氓鬥法,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父親是二流子,我跟母親的姓……但是我長大了。終於長大了,而且也一樣來了外國,一樣做起留學生來。」 我喝著飛機女侍應遞上來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問家明:「你聽得倦了吧?」 家明說:「儘管說下去,我非常有興趣。」 「你知道我是怎麼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後她有三千港元節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念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後?別問我以後是怎麼過的。以後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面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麼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傷,算是什麼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 我發洩。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鹹密頓接我們。鹹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麼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麼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鹹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裡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誌上翻到的摩登家庭,牆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粧檯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櫃。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嘗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瞭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替薑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鹹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他掩著臉嗚嗚地哭。 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於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於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絡。 我還是做夢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裡跌出來。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遞給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後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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