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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把車子鏟上草地停好,奔進急救室,我抓住一名護士,喘著氣。「CC YUNG!心臟病人。」

  他們仿佛在等我,馬上把我帶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過去,我問醫生。「他死了?他死了?」

  「沒有。」醫生們的聲音永遠如此鎮靜,「危險。你不能嘈吵,他要見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暫時不能說話,你可以走過去坐在那張椅上,我們給你五分鐘。」

  我緩緩走過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與嘴都插著細管,全通向一座座的儀器。

  他的頭微微一側,看到我,想說話,但沒有可能。

  護士說:「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間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我開始飲泣,然後號淘大哭,醫生連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過你,叫你噤聲。」

  我跪在地上哭。「他會死嗎,他會死嗎?」

  護士把我攔住。「他不會死的,他已度過危險期,你鎮靜點好不好?」

  另外一個醫生說:「著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醫院,開車往達爾文學院找丹尼斯·阮,他應當知道宋家明在什麼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門,阮出來看見我,馬上說:「你來這裡幹什麼?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氣急敗壞地問。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這樣子,你已經凍僵掉,讓我開車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顫抖,我點頭,我實在沒有能力再把車子開回去。

  丹尼斯歎口氣,他上了我的贊臣希利,一邊喃喃說:「明天校方就會查詢幹嗎草地與水仙花全被鏟掉,如果你從左邊進來,連玫瑰園也一起完蛋,那豈不是更好?」

  我只是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看你,手腳流血,臉上一團糟。」

  他開車也飛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聽到引擎的聲音來開門,一把摟住我。

  「靜下來。」他低聲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東西,將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東西。

  「別怕,他不會死的。這次不會。」宋家明溫柔地說。

  我們三人進屋子,阮關上大門。

  辛普森太太遞上熱開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樓去換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語氣肯定堅決。

  我瞪著宋家明。「不……」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這種情形已發生過一次,別懼怕。上樓去,讓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傷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他側轉頭去。

  丹尼斯說:「我在這裡等,有什麼事叫我一聲。」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熱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說:「像殺豬。」他還是幽默,「古時殺豬就得用那麼大缸熱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總不明白為什麼生孩子要煲熱水。」

  我在淌淚。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但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來。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乾身子,敷藥。

  我如木人一般,還只是流淚。我一生之中沒有任何事再令我更傷心如今次。

  我覺得罪孽深重,對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間走出來,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頭髮。

  宋家明歎口氣。他用很輕的聲音說:「真想不到。勖老先生愛上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什麼?」我問。

  他歎一口氣,不響。

  「什麼?」我再問。

  宋家明說:「醫院也有通知我,但是醫生說他只想見你,我趕來接你,辛普森大大說你已經走了。」

  「你有沒有看到他?」我問。

  「他沒有說要見我。」宋家明答,「他只說他要見你。」

  「他沒事吧?」我問。

  「我們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會有事的。」

  我們下樓,與丹尼斯三個人坐在客廳,直到天亮。

  天亮我們到醫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門口,只有我一人進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經減少很多,護士嚴重警告我:「你別驚動他。」

  我點點頭。

  我蹲在他身邊,維持最接近的距離,握住他的手。

  他張開眼睛,看到是我,微微點頭,又閉上眼睛,嘴巴動了一動,想說些什麼,我把耳朵趨在他嘴邊。

  「我老了。」他說。

  我拼命地搖頭,也不知道想否認些什麼,臉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覺,好好地念書。」

  我說:「是。」

  「我出院來看你,你不必再來看我,沒去成巴黎……」

  我點頭,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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