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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你並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說,「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冬天只需塗點凡士林,現在我已經決定去買防皺膏,什麼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們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堅挺,都怕腰身不夠細實,都怕皮膚鬆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否則數千年來,咱們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齊並提?」

  他聽著我說話。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

  我誠懇地說——老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麼誠懇過:「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甚或過之,你還有什麼遺憾?你並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香港只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展吧?」

  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歎口氣。「我還是老了。但願我還年輕。」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願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你怕死亡嗎?」

  「怕。」

  「為什麼?」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

  「你還年輕。」勖存姿說。

  「死亡來得最突然。」我說,「各人機會均等。」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已經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並沒有下半生在那裡等我。」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被窩裡這麼暖和,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瞭解勖存姿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我內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裡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鑽石工業機構。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年學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兒,但現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蔔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麼?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裡?」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慚,我竟無法令你上床。」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復了常態。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我當然得說當然。

  我從衣櫃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夥計怎可以與老闆爭執,窮不與富鬥。

  我說:「我準備好了。」

  他站起來,「好,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

  我轉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後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語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牆已經十幾年。」

  我脫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後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麼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聽他的語氣,他仿佛已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

  「勖歐陽秀麗。」我念一次,「多麼長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嗯,『外面』沒有孩子?」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

  「他們為什麼都住香港?」我懷疑地問。

  「聰慧與聰恕並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對。」我說。

  「你的小腦袋在想什麼?」他問我。

  我們在人工小湖對面的長凳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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