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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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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去坐在她面前。「老媽。」我說。 「吃過飯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媽。」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麼了?」她很敏感,「有什麼事?」 「今夜又約好鹹密頓?」我問。 她說:「是的,我知道很對不起你,但我們馬上要動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點兒羞愧。」 「當然,你管你去,我會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長……你需要嗎?」 我搖頭。「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倫敦,老媽,你擔心自己就夠,我會打算。」 「我一直對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噓——老媽,這裡並不是排演粵語片的好場所。」 「去你的!」 「老媽,我會過得極好,香港什麼都有,就是沒餓死的人,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麻煩嗎?當然不會,你好好地去結婚,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在英國的開銷——」 「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與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裡得到應允,也並不詳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臺的機會。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飯?」老媽問。 「哈!你看你女兒像不像閑得慌,需要與她媽一起吃晚飯?我有一千個男人排隊在那裡等我呢。晚上見。」我站起來,扮個鬼臉,離開。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裡去,獨自在街上逛著,每間櫥窗留意,皮袋店裡放著銀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銀狐與俄國銀狐是不一樣的。加拿大銀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種蒼老斑白的味道,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剛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垂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東西有什麼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裡,偶然拉開衣櫃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勖存姿的女秘書已找我很多次,勖接過電話說:「我忘記跟你說,你搬到我那裡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過你選的鑽石。已經在鑲了,收據在我這裡。」 「倒是真快。」我說。 「我叫司機來接你。」他說,「你收拾收拾東西。」 「是。」 「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 「我相信。」我說,「我現在就收拾。」 「稍遲見你。」他掛上電話。 我有什麼好收拾的,自英國來不過是那個箱子。帶過去也只有這個箱子。我坐下來為老媽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她解釋我這兩日的「際遇」,並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沒留下電話地址:「我會同你聯絡,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婦,如果可能的話,再生一兩個孩子,我不會向你聯絡,但我會寫信。祝好,替我問候咸密頓先生。女兒敬上。」我一邊流淚一邊寫。其實沒有什麼哭的,這種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後我提著衣箱下樓,勖家的司機開著那輛魅影在樓下等我。他下車來替我把箱子放好,為我開車門,關車門,忽然之間,我又置身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並沒有來。他通知我說有事。我很樂意地把大門反鎖,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爛熟。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內找到食物,為自己準備早餐,冷靜地據案大嚼。 門鈴大作,我去開門,是一個女傭來報到,專門服侍我的。 我沒有出門,自衣箱中拿出幾本書看足一個下午,很輕鬆很滿足很安樂,我一切的掛念一掃而空。我被照顧得妥善,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發生過的喜事——為什麼不這麼想? 門鈴又響,女傭去開門,是珠寶店送戒指來。我簽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後問自己:除了錢之外,還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遠會在那裡,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我呢,是為安全感多點,還是為錢? 每次當我轉頭,誰在燈火闌珊處?我的頭已轉得酸軟,為值得的人也回過首,為不值的人亦回過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歲的人比人家四十二歲還倦,我需要一個可供休息的地方,現在勖存姿提供給我,我覺得很高興。這裡面的因素並不止金錢,不管別人相信與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錢。 他的電話隨後便到了。他說:「你為什麼不出去?我沒有不准你上街。」他輕笑。 「我知道,我自己樂得待在屋子裡。」我說,「老在外頭逛,太疲倦。」我說的是老實話,並不故意討好他。 「你有與我兒子聯絡過嗎?」他問,「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現在就推掉他。」我說。 「如何推法?」他問。 「把事實告訴他,我選了他父親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這樣,說你沒有空就可以了。」 「我還以為你會讓我自由發展。」我溫和地說道。 「不,我不會的。」他也很溫和地答。 我原想問他今夜會不會上門來,但為什麼要問?我又沒有愛上他。 我翻到聰慧給我的號碼,接聽電話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與聰恕足足找了你兩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厲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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