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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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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通常煮兩隻雞蛋給我吃,」文英說:「同時問我要什麼,我總是很識趣,盡可能在經濟許可的範圍內要一枝筆之類。」 「我都想不出要什麼。去年母親在事後才想起來,給我錢,叫我自己去買東西。那筆錢如今還存在銀行裡,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過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這是真的。」 「如果給你選擇,你要什麼?」 「願望?我希望媽媽對我,比從前較為和悅。「 「可憐的顧淦。」 我笑。 週末我沒有出去,整日溫習,偶爾到泳池浸一浸解悶,讀書的荊棘是考試。但是母親說,畢業之後,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樣的測驗。 母親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來,心情頗為輕鬆,但是沒有說什麼話。 年年她都說:「考試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著第一。 成績表取回來,她順手簽一個名,我又取回去。 母親對我很仔,把我訓練成一個獨立的人,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溫情。 考試之連續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後整個人松下來。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說困,因考試期間,睡眠多多少少受影響。 尹伯母說:「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床很難睡得熟。」 我與文英去看了場戲,回來玩撲克牌,有一搭沒一搭,一直玩到十一點。 我打電話叫司機出來接。 文英同伊媽媽說:「媽媽,你看,這就是有錢的好處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媽笑道:「別取笑顧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習慣了。」我說。 文英送我下樓。 上了車我抬頭望,四樓小小兩個窗戶的燈仍舊亮著,這麼小的住宅裡住著這麼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議。 屋寬不如心寬。這句老話還是有它的意思。 母親並沒有睡。 我訝異,等誰?這麼晚了。 母親不許我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蠢問題,象推門進房,明明不見那個人,還隨口問:「某某不在嗎?」或是一進門就問:「文件在什麼地方?」當然在桌上,不然還會在嘴裡不成。都是沒有腦的最佳證明。 所以我一切都禮貌的不聞不問。 她說:「我等你。」 「對不起,」我說:「有事嗎?」 「你考完試,想必比較空,便想與你說幾句,誰知你一直沒打電話回來,我反而錯過困頭。」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沒有三個鐘頭?」叫她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緊。」她說。 「想與我說什麼?」 「沒有。我與你父親,在家的時間已經夠少的了,但將來還要少。」 「怎麼一回事?」我問。 「我接受加州理工學院的邀請,去做一項研究,為期九個月,要離開家一段時期。」 「爸爸可知道?」 「我已與他說過。」 「他贊成嗎?」 「他一向尊重我的選擇。」 「媽媽,這些年來,你難道不累?」 「這是我的事業,再累也沒有法子,也許在這件事之後,我會取道與你父親一起回來,休息休息。」 「我怕你身體支持不住,醫者不自醫。」說說我又大膽起來。 「你呢?你不反對我去?」 「我?問我?」我受寵若驚。 「是呀。」媽媽歎口氣,「為了工作,我自小丟開你,現在你大了當然得徵求你同意。」 我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場面話,她一決定一件事,千軍萬馬都擋不住她,不過我已經夠喜出望外。 「當然是工作重要,我太會照顧自己了。」我說。 她歎口氣。「有能幹的媽媽,並不是福氣。」 我攤攤手,「可是有多少人羡慕我。」 「那是因為人家不曉得當事人付出些什麼代價的緣故。」 說得那麼真實,我頓呆住。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委曲,」她說下去,「只是大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要轉過頭來不但不易,恐怕你也不會滿意有一坐家中打毛衣的母親。」 我不響。 「星期五是你生日,打算怎麼樣?」 「啊,沒怎樣。」我又覺歡喜,非常心足。 「出去吃頓飯?請小朋友回來聚聚?我已留了空檔。」 「請朋友們回來玩!」我歡呼。 「我會通知大酒店宴會部替你安排這件事。」她微笑。 「謝謝你,母親。」我說。 但她又要離開我,這一去且是九個月。 星期五,班上同學湧到家中玩耍,母親做女主人,代我招呼客人,生平第一次這麼隆重替我慶祝生辰,我成日都容光煥發。 幾個男同學都在報上讀過有關母親的消息,圍住她問長問短。 我很為母親驕傲。 文英同我輕輕說:「看到沒有?會打毛衣的母親,要多少有多少,而你母親,全世界都不多。」 我苦笑。 「別貪心了,」文英說:「她還不是照樣抽空為你慶祝生日。」 我點點頭,緊緊握住文英的手。 母親在那邊談笑風生,表露她的儀態與風度。 是的,一個不可多得的母親,我不應再有抱怨,也許將來,我亦會走上她所走的路。 所以此刻我更加要體諒她。 我暗暗歎口氣,向媽媽迎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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