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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在一張沙發坐下來,看到沙發上放著正在織的毛衣,熟悉之餘,便取過順便織下去,花樣非常複雜,但是我織來卻不費吹灰之力!怎麼會?我失笑。

  抬起頭來,看到對面牆壁上掛著一面鏡子,鏡中出現一個老婦。

  我嚇一跳,轉身者後面是誰。

  沒有人!

  再凝視鏡子,攪了半晌,發覺鏡內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婦!

  儘管是做夢,我嚇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撲到鏡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雞皮鶴髮,看到雙手都是青筋。

  我驚怖。

  有人叫我,我聽見人聲。

  但他們並不是叫我「小鄭」。

  奶奶,奶奶。

  我轉頭,是一個小女孩,十二三歲模樣。

  奶奶?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撲到我懷中。

  她長得太像我了,一般的烏黑頭髮,圓面孔,正在換牙,門齒闊板合板的,我覺得她太可愛了,忍不住一把將她擁入懷內。

  我的心定下來,這是我的孫女兒呢。

  我的兒子呢?沒有兒子,何來孫兒?

  媽——

  我急急轉頭看誰喚我。

  一個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歲,趕著我叫媽,我張大了嘴。這是我的兒子?太有趣了,他已經大學畢業,成家立室了?這倒好,不費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護我,一邊叫小女兒去把她的兄弟也叫來。

  嘩,我到底有幾個孫子?

  一會兒大堆的孩子向我走來,親親熱熱的叫我奶奶。

  我開始覺得事情並不那麼壞,老管老,我卻得到年輕時所沒有的寶物,像兒子,像孫兒。

  我的老伴又是誰?

  我急於要知道。

  兒子告訴我,他在樓下等呢,我來不及的要趕下去見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驚醒了。

  我跳起來,猶自怔怔的。

  俗語說的黃粱一夢,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連忙走到鏡子面前去看。

  鏡內的我,仍然是錦繡年華。

  我松了一口氣。

  朋友們見過了響午,便紛紛告辭,乘船出去。

  女傭人開了長窗透空氣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檔散步到小徑。

  隔壁的一組工程人員也早已收檔歸隊離去。

  只有鄰居的小孩,還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樂園。

  怪悶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麼好呢?

  小姑姑有許多電影錄映帶,有一套「亂世佳人」,足以消磨三個多小時,想到這裡,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無聊,猛地一抬頭,發覺今早那個工程師正向我走來,朝我頷首。

  我的心無端端跳躍起來。

  我想同他說幾句,又沒有搭訕的藝術,只好關上尊嘴。

  想起來真是,夢中我那兒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紅起來。

  他朝我身邊擦過。

  知了還在叫。這一季不知孵了幾隻出來,聽說只能活一個夏季,但它們仍然樂觀。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更加要盡歡。

  做人有好幾十種做法,各種生命盡他們的能力跳躍,誰是誰非,都沒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禮貌,如何能夠使他同我說話?

  算了吧,他一定已經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種廿七八歲,最成熟最有韻味的女人,一走出來,有經驗有風度,儀態萬千……一定已經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為別人的丈夫與男朋友,這是小姑姑說的。

  她作出這樣的慨歎,不是沒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興趣瞭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樣子她不會照原版本告訴我。

  窮這二十年來,她什麼也不對我說,我從她生活中細節觀察到一切,同時又摘用她的語錄。

  那個人為什麼還不走?

  他留在這裡幹什麼?

  也許他不急著出去,也許他約了人吃飯,這條路往下走二十分鐘,有一兩家很不錯的海鮮館子。

  我抬起頭,也許已經去了。

  這個渡假村裡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裡,我說了一會電話,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點半就醒來,前一陣考試,撥好鬧鐘,喝咖啡惡補。考完試仍然習慣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覺。

  小姑姑常說,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條牛何嘗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覺得了,如果夠精力,可以多學一點東西,像中文,像烹飪。

  我老想學一些至為普通的手藝與學問,如針織。最近那麼流行電腦,我也想學,據說其樂無窮,學會之後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那麼懶。

  不可救了,我悲觀的胡思亂想。

  將來連小彼小約那些人都要離我而去,我太難受了。

  隨即笑出來,起床跑步。

  跑過那個工地,看見他已經在那裡。

  這麼早!

  他如住在市區,豈不是要五點半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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