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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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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了 七月初,三十多度的天氣,知了不停的叫,住在小姑姑的海景別墅已有半個月,暑假情懷年年如舊,每年一過春天就盼望,假期真的來臨又嫌悶。 這是我最後一個暑假,明年此時便得離開大學投身社會服務。 一聽見社會個自已經魂不附體,小姑姑說幾乎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敵人,為了很小的事情都能造成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沒有成就,叫人看不起,太有成就,叫人嫉妒。笑得太多,成為白癡,板著面孔,又慘遭孤立。 做人,怎麼做都不討好,一出來社會就吃苦。 不過每個孩子都得出來打仗,成為年輕時所看不起的老油條。 我並沒有躲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我躺在花園的繩網中。 樹蔭下我眯著眼睛看金色的陽光,整個人也曬得成金棕色,我並不怕熱,一不子就睡著了,醒了喝杯凍檸檬茶再躺過。 小姑姑來過一次,她很訝異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生活,簡直與小豬玀沒有分別呢,吃了睡,睡了吃。 不過,她說!年輕就是這點好,隨便愛做什麼都不會失禮,成天穿了T恤短襖就可以應付一個夏季,熱就撲進水裡去,頭髮曬黃了,秋季便長出黑髮,雀斑爬起來,冬天自然會消失。小姑姑歎道!年輕有年輕的好處。 年輕的知了喉嚨嘹亮——喳—— 影樹下火辣辣地,朋友有空都進來看我,身邊堆滿了書報雜誌,一點都不寂寞。就算人多也不打緊,一大半人數都泡在游泳池內。 明年此時我就得出來找工作了。 無論月薪多少都得出來捱,因為一個人不能沒有工作,不能閑閒散散,啥子也不做。 我看過報上聘人廣告,薪水之低,待遇之可恥,嚇壞人。 但不得不自低層開始。 爬完大學之路,又得爬社會之路。 人的一輩子就在爬爬爬,而且這還不夠,自身爬得九死一生,尚未告一段落,又生下孩子來,讓他們也爬爬爬,多殘忍。 人生之哲理我一點也不明白。 知了仍然長嗚。 不知它知道什麼。 小約說大學出來他要到美國去念碩士。 我冷冷的告訴他,念完了還是要回來的,要申請做公民完全是兩回事。 他也氣,說我想歪了。 真實是不捨得他走。 到英國去的大張,因為父親有能力,所以他中學就在那邊念,去年暑假同他打網球,說到自幼身在外國,叫天不應,叫地不聞,那麼大個子,一下子就哭了,無限委曲。 想回香港,又不敢宣之於口。 小姑姑說:當然嘍,父母望他成龍,他怎麼敢說回來? 為了將來出人頭地。 嗚呼噫唏,有什麼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呢? 小姑姑說:兩個同事相敬相愛,忽然之間,甲升了職,乙仍在原位,於是甲格於驕傲,不再友善,乙又因不肯服輸,賭氣噤聲。 兩個人都寂寞。 成功的代價是寂寞,失敗的代價亦是寂寞。 做人有什麼味道? 中庸之道最好保護自己。 怎麼樣學? 憑經驗,吃虧多了,自然學乖。小姑姑說的。 趁今年好好的輕鬆吧。 考試,我一向不怕,我所會的,也只不過是念書,功課好,考試制度公平,一陣緊張過去,又可以樂天樂地。 但是將來學做人才難呢,沒有誰會教導誰,誰都愛看誰出醜…… ——咦,那邊是誰?怎麼忽然來了一隊人? 我自繩床中起來詢問—— 是一隊工程人員,大熱天前來安裝機器作探土工程。 我靜靜地觀望。 人們在工作的當兒都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美態,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事,發揮能力,使社會更進步…… 工程人員又比書生更為動人。 我伏在欄杆上看他們工作。 其中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工程師,指揮自如,非常威武,叫我注目。 我男同學中並沒有這一號人物。 或許當他們離開學校,長大成人,找到工作,發揮所長,那時候才顯露魅力。 男人要待工作有成才會越來越好看。有自信,有權威,男人靠的就是這些。 正當男人最具魅力的時候,他的妻在家中坐得與時代脫節,越來越老土。 在外頭工作的人,天天磨煉,情況怎麼相同呢? 婚後,我一定要照舊出來工作。 我會結婚嗎?我很懷凝。 結婚已不再是人生必經階段。小姑姑就沒有結過婚。在她那一代都可以做獨身女人,在我這一代,是更加引以為常。結婚,是因為真心想與一個人相處,不是想揩油…… 很少女人明白這個道理,我想我們這一代是懂得的。 不結婚也有好處不必長期對牢一個人煩心。不必為下一代掛牽,培養第二代是越來越難了,誰也不會否認。孩子們不易教育。正如媽媽也常歎我不聽她的話。 我偷偷的笑,媽媽是永遠不會滿足的,除非孩子們像木偶。 等我做了媽媽,保證也是一樣。 奇怪的是,孩子們生自父母,又偏偏都與父母作對,很少會得對父母言聽計從。 我用手撐著頭,看隔壁的工人忙得滿頭大汗。 我自己也不見得好得那裡去,在這種天氣下,除了知了,誰不怕熱? 我揮著汗。 朋友小約在屋內叫我進去。 我到屋子內洗了一把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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