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二六


  「小職員反而好,下了班回來看電視,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條好漢。」她說。

  「說得也是。」我笑,「你為什麼不嫁小職員呢?」

  琉璃說:「因為我們家現在大大的不妥,張家的人不敢來跟我親近,我現在正失戀,什麼小職員不小職員的。」

  我呆住一會兒。

  我老聽琉璃說:她本來有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像古時的繡像小說情節:小姐的家道中落,書生家就悔了婚約,而張家那位少爺,本身感情不堅,比父母還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連三的不如意,心中種種悔恨,夜半湧上心頭……我同情她。

  她也同情我,我們在一條船上。

  女人都應當同情女人,女人的生活不好過。

  「太太們的生活總是好的。」琉璃說。

  我笑。於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太太們有太太們的苦惱。

  我問:「你父親還會不會東山再起?這是我關心的。

  「我想很難了。」牆璃說:「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過這個難關,好讓我瞧瞧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轉得一樣快。」她恨恨地,「那時我不會像以前那麼謙和,我要給他們看顏色。」

  「到時你可別忘了我這個患難之交。」我笑說。

  「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她慨然說。

  生意人真是奇怪,話還未完,忽然有位隱名的財閥決定投資琉璃家的生意,她家一下子又抖起來了。

  琉璃的父親不但還清了債,又置了房產,屋子佈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華,游泳池是標準奧林匹克運動會尺碼,又買了五十二尺長的遊艇。

  琉璃說得出做得到,她成了一個非常刻薄的人。

  她辭職之前不發一聲。當那個雜種照例挑剔她英文說:「我對這篇新聞稿一點也不感興趣。」

  她冷冷的說:「自然,你只對你自己有興趣。請告訴我,你一天到晚批評這個,批評那個,你到底累不累?你他媽的土佬,你為什麼不走出這個辦公室看看外邊的世界?這個地球,你要知道,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那個半洋人頓時呆在那裡。

  她還得拍拍他肩膀:「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祝你好運。」

  我聽了這件事很慷慨激昂,很不以為然,又很高興。琉璃不錯是顯得幼稚點,為什麼不呢?

  她家現在又有錢了,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

  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已經找了人來替我裝修公寓,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陣子。

  她說:「我知道公寓裡欠缺什麼,我在那裡住足兩年。」

  我問:「兩年了嗎?」

  「是呀,」琉璃說:「如做場夢一般,可是我看了很多,領會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得多。」她深深的悲哀,「可是不知為什麼,事情跟以前永遠不會一樣了,現在我一見張家的人,忍不住要損他們,以前我脾氣很大方可愛的。」

  「姓張的又來找你了?」

  「他臉皮沒那麼厚——」

  琉璃說:那日他們一家去試遊艇,在西貢的海面上遇上張家,張家早已風聞對方已經恢復元氣,於是寒暄一番,有說有笑,第二天張公子便打電話給琉璃,約她吃飯。

  琉璃去了,脖子上掛著一條新買的鑽石項鍊,數百卡拉的鑽石驕傲地閃閃生光,耀得張公子頭昏眼花。

  琉璃是個美女,毫無疑問,可是單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麼前途,娘家有錢才在上流社會中站得住腳,琉璃又成了香餑餑。

  但是她說她不再快樂,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頭小鳥,暢懷地撲來撲去。

  現在她穿著最好的衣裳,戴著最名貴的手飾,臉上卻帶一股悲愴的味道。

  到底是翻過跟鬥來的。

  她時常到我的公寓來,她說:「我看穿了這個世界。」

  我不好說什麼。

  她跟著又做了好幾件無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會上碰見了舊上司的頂頭上司,持著她目前矜貴的身份,連消帶打,把那個可憐的雜種詆毀得影子都沒有,並且要那個洋人保證要懲戒他的下手。

  我問:「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應你那麼做?

  「他敢不答應,他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他等著要入獅子會,還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裡哼出來。

  「別做得太絕了,人家是千年不壞的飯碗,現在忽然長條裂痕,晚上睡不著,你大人大量,得饒人處且饒人,何苦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說他兩聲雜種,不是完了嗎?還與他鬥氣呢,那多划不來。」

  琉璃說:「是,以前,我與你一般想法,但現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澀,「現在我身受過其害,我非得報復,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歎口氣。

  琉璃說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舊上司整到元朗鄉下去辦公。

  她並且跟我說:「他一輩子別想升職。」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樂嗎?」

  「並不,可是我要出氣,這口氣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當時就不該放肆,那是把我呼來喝去,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我要給他一個終身教訓。」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無邊,她現在變了復仇女神。

  我跟志強說:「以前的琉璃才可愛呢!」

  志強說:「的確是,以前她像個小迷糊,剛從九宵雲頭摔下來,什麼都不懂,現在太精明,一雙眼睛炯炯地注視著人,洞悉世情——其實世情根本就那個樣子,悉不悉都一樣,這是一個混的世界,誰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別趁機發牢騷。」

  琉璃卻興高彩烈地訴說著誰誰誰來懇求她放他們一馬……

  我說:「你瘋了,這些瑣事仿佛成了你終身最偉大的事業似的。」

  她不出聲。

  「你與張公子的好事近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