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倆不是朋友 | 上頁 下頁


  他不會喝烈酒,可是對酒保說:「兩個拔蘭地。」

  他把酒灌下喉嚨。

  原來,這年多苦日子,他活得那樣起勁,是因為瑪瑙給的氧氣。

  瑪瑙日照,他才不顧一切苦中作樂,那是他一個盼望,有朝一日,可以與她重逢,兩人在一起,他向她求婚,遞上指環,再在那輪碧清銀亮的月色下親吻她,把她抱回家。

  大牛悄悄落淚。

  他再要兩個伏特加。

  有妙齡女子走近,伸手摸他二頭肌,咕咕笑,「好壯手臂,你時時往健身房?」

  大牛縮一下身子。

  「怕羞?」

  另一個豔女靠近,也笑個不停。

  大牛站起,躑躅出門。

  不擅喝的他酒氣上湧,走到橫巷,一個踉蹌,摔倒地上。

  還起來幹什麼呢。

  他同自己說:乾脆躺下算了,他自憐自艾:一個窮小子,無學歷,無親人,死在這裡豈不乾淨。

  他躺在垃圾堆,覺得這就是他的最佳歸宿。

  孤子午牛不配有更好的遭遇。

  他半明半滅那樣躺著不動。

  忽然聽到熟悉聲音——

  「我叫你把他帶回家,你是哪只耳朵不靈光,你信不信我切下你的笨頭!」

  那是棗泥的聲音。

  接著,豆泥也發怒,「姊,你太偏心,大牛有什麼事,你緊張得青筋爆綻,你卻輕賤我,動輒罵得我像一隻狗,這不是我的錯——」

  這時棗泥驚叫:「大牛,你在這裡,你可有受傷?」

  她擠進窄巷扶起大牛。

  「快,快,豆泥,扛起他上車回家。」

  豆泥大聲抗議:「他爛醉如泥,嘔吐一身,地上又有屎尿,我不碰他。」

  棗泥忽然哭泣,緊擁大牛不放。

  豆泥驚惶,他姊平時算是鐵娘子,極少流淚,這會怕是真正生氣了。

  他連忙背著大牛上車。

  大牛動一動嘴唇說:「對不起兩位。」

  棗泥哭得更加厲害。

  她把大牛緊緊擁在胸前。

  「豆泥,回家。」

  大牛只覺棗泥溫暖的雙臂與胸脯像一個小母親那樣安撫了他。

  他漸漸靜下來,啊,還有人愛他,怕他掉落在垃圾巷子不歸,他們姊弟倆找到他帶回家。

  他耳畔是棗泥哭聲,他叫她傷心?不可不可,他要振作,他忽然抓到活下去的因由,他不能叫愛他的人難過。

  大牛沉沉睡去。

  醒來以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已白髮蒼蒼,不必再捱日子,他頭痛欲裂,渾身酸痛,像是結結棍棍捱過一身打,他發覺自己半裸躺在棗泥床上。

  大牛內疚地說不出話。

  這時棗泥推門進來,做了姜湯給他醒酒。

  他慚愧地問:「什麼時候了?」

  「還來得及梳洗去開工。」

  哦,太陽照樣爬起,花兒也照樣的開,唉,早知如此,借什麼酒澆什麼愁。

  大牛取被子遮住下身。

  棗泥揶揄:「都看過了,還遮什麼。」

  大牛整張臉漲紅。

  棗泥深深籲出一口氣。

  大牛歉意去到極點,「棗姐,我倆結婚吧。」

  棗泥笑出聲,「我也剝掉衣裳讓你看看,互相扯平,誰也不欠誰,那就不必結婚了。」

  誰也說不過棗泥這張嘴。

  「我倆是姊弟,怎麼結婚。」

  這是真的。

  「況且,你又不愛我。」

  大牛輕輕說:「我會為你擋子彈。」

  「你也會冒死救豆泥。」

  這也是真的。

  「能夠起床,就去開工,工作在這種時候最能安慰你。」

  大牛掙扎起床,發覺昨晚髒衣服像變魔術似已全洗熨乾淨。

  棗泥問:「你願意相親?」

  「是。」大牛邊穿衣褲邊認命。

  「選哪一個?」

  「你老推薦那個叫寶石的土生女。」

  「那是紅寶,你眼光不錯。」

  大牛苦笑。

  「下午,豆泥會接你到建造學校報名。」

  「明白。」

  他到達精次住宅時,遇見裝修師莊生,他在頓足發脾氣——

  「說好把地庫裝修成上世紀六十年代五十四號夜總會那樣,我已盡我所能,現時又改變主意!精次小姐,你難以相處,你不懂藝術,我辭卻任務。」

  大牛放下工具,看,每個人都有煩惱。

  他的腳步有點浮,今日,可不能爬上爬下。

  莊生看到他,忽然下了一半氣,「哦,你來了。」

  大牛輕輕說:「地庫毋須改動,我今日完工。」

  莊生酸溜溜:「精次小姐說了算。」

  這時卻有電話找精次。

  莊生輕輕走到大牛身邊,放下一張名片,「我有個朋友是攝影師,他正找模特兒拍時裝照,你可以給他一個電話。」

  大牛不感興趣。

  莊生問:「你打算一輩子刷油漆?」

  大牛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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