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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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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侍過來,帶比比與老總管走上二樓。 老總管鬆口氣,「找到了。」 女侍敲門。 無人應,比比又派紅包,「請開門。」 門一打開,房內陰暗,冷氣開得十足,卻掩不住一股腐黴之氣。 比比眼尖,「周昆!」 他半躺在椅子上,雙目反白,口吐白沫。 比比大叫:「報警,叫白車,快!」 老總管居然有勇氣把周昆抬到地下放平,聞他氣息,「還有脈搏」,她為他施心肺復蘇。 比比坐到地上,忽然痛哭。 旅館工作人員及住客紛紛聚在門口,一式全是男性,救護車人員趕到,立刻開始工作,一邊給氧氣,一邊壓胸。 比比號啕,老總管忽然用力搧她一記耳光。 比比臉上頓起紅印,那陣炙痛卻叫她冷靜。 救護人員喝問:「可有人跟車?」 「知會周太太。」 比比耳邊嗡嗡聲靜止,她也沒有聽到其它聲音,她用水淋濕頭臉,跟上救護車,與周琴通話:「找到周昆,他昏迷不醒,送院途中。」 轉過頭去看這個浪蕩子,此刻只得一根金色極細遊絲把他懸吊在人間,這是希臘神話中故事,然後,命運巫神走近,提起剪子,輕輕裁下,他便自人間墜失。 比比握住周昆冰冷的手。 車上看護拉開病人襯衫,看到內衫,不禁一怔,那是件粉紅薄薄女士絲褻衣,也顧不得那麼多,立刻叫「讓開」用電震器協助心臟重新跳動。 比比已知周昆即使救回,已不能復蘇。 她呆呆看著窗外,路上各種車輛都停在一旁讓嗚嗚聲白車撂過。 這是怎麼發生的?周昆為何到今日才下此策? 他曾對比比說:「開頭,他們以為我參加學校戲劇組是愛好文藝,但同學隨即發覺我是最佳朱麗葉。你可知道,十六世紀劇院沒有女演員,往往由少男扮演少女,莎劇裡甚多女主角扮男子的錯摸,於是由男人扮女人又再扮男人,可笑之至,哈哈哈。到了十五歲,去看生理及心理醫生,醫生已說這不是一種病,無從醫治,懇請親人接受及諒解。 「父親索性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字不提,但看得出放棄我這長子,他另外有感情寄託。 「母親不再正眼看我,這能叫接受嗎?她一定想,一個十全十美家庭,忽然長出不住流膿毒瘤,多麼可怕。」 但,周宅一直忍耐,漸漸,大家都習慣,看不見他們不願看到的事實。 到了十八歲,周昆被送往英國。 他實在高興了一陣子,倫敦,王爾德曾在監獄服了兩年刑的地方。 但是不久他發覺,像全世界所有去處一樣,無論男女,都難以找到真心。他流落在充滿偽文藝氣息自生自滅的環境裡,家裡慷慨經濟支持,也不能使他逃避罪惡都會最醜陋一角。 ──等我。 他到小旅館等他回心轉意。 午夜,他還沒有來。 有人敲門,他開啟,陌生面孔。 「我在等人。」 「可要先過來喝一杯?」 喝了一杯又一杯,還是不見人。 莫非失約?用電話找了無人回復。 回到自己房間,脫下外套,記起口袋那一包東西。 他一看,不禁高興,用具用品皆全。 他是熟手,用了起來。 苦悶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加重,想到他對他說:「這件事,沒有將來,沒有結果」,他當時還嬉笑嘲弄:「這世界有什麼事有始有終」,他喜歡佯裝這種瀟灑不在乎,像真的一樣。 他已聽不到救護車嗚嗚響。 終於靜默。 周昆被迅速送進急症室。 老總管握住比比雙手在外邊等。 不一會,周琴與助手趕到,警察輕聲問話。 周琴這樣說:「不是意外,不是自殺,有兇手。」 眾人不出聲。 比比隨警方到自己公寓,打開門,看到王抑揚赤裸在沙發憩睡。 叫醒他,他清晰回答問題。 過去三十多小時,他每分鐘都有時間證人,他在警方拘留所度過。 警員說聲「打擾」離去。 王抑揚並沒有假裝要去看周昆。 廿四小時後,醫生宣佈周昆即使存活,因缺氧腦部已無法正常運作。 那意思是,周昆是個植物人。 周琴每日到周昆病榻旁站一會。 他容貌仍然俊秀,有時會得微笑,像是已在另一世界的靈魂想到什麼有趣的事。 他不會說話,當然也不再抱怨,會走路,但多數躺輪椅,握他手,他會抓緊,頭歪一邊,不勝負荷。 還有,什麼人都不認得,亦無敵意。 周氏來看過他一次,不發一言,坐在他身邊,希望兒子會問他:你是誰,這樣面熟,你與我什麼關係。不過沒有,周昆藉管子呼吸進食,醫生說,他這樣,說不定還可以拖到八十歲。 周氏呆呆坐著,他自問好色,不明何以遺傳他百分五十因子的長子會與他截然相反,他根本不認得這個孩子。 周琴緩緩走進,朝他頷首。 周氏忽然說出一句真心話:「辛苦你了。」 周琴不出聲。 周氏以為前妻接受他這不像道歉的道歉,自皮夾子取出一幀照片,給周琴看。 周琴目光空洞。 周氏解釋:「我現任妻子及孩子。」 周琴還是一震,照片裡一個異常秀美少婦抱著一對穿韓國古服的孩子,已有兩三歲大,粉妝玉琢,人見人愛。 「他們姓區,我已恢復本來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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