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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幾時讓我們見見?」

  「十劃還沒有一撇,見什麼?」

  「你們到什麼階段?」

  我仰起頭想一想,「喝啤酒的階段。」

  「當心變為兄弟姐妹!」

  我笑一笑。

  「他知道你的事?」又來了。

  「是安兒介紹我們認識的,你說他知不知道?」

  「安兒,越來越糊塗。」

  於是我將來龍去脈說一遍。

  子群張大嘴:「奇遇奇遇,姻緣前定。」

  我說:「我還沒嫁過去呢。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在爹媽面前提起,還有大哥大嫂,反正嫁得掉大家坐下來打牙祭有頓吃。」

  「請他們吃?他們不配。」子群噘嘴,「人誰沒有高低起落,就咱們一家特別勢利。」

  我沉默一會兒,「也許我在得意的時候頗有小人躊躇滿志之態,得罪人。」

  「姐,你怎麼把一切事都攬上身?」她有點不忍道。

  「哎,我特別喜歡別出心裁,獨樹一幟,我不姓賴,凡事都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老公跑掉,我學藝不精,與人無尤;家人瞧不起我,亦是我學藝不精,不討人喜歡。」

  子群不搭腔。

  我歎口氣。

  她說:「你要把他抓緊。」

  「我有多大的力氣,能把他抓住?也得牛肯飲水呵,所以像姜太太之流,也未免將自己估價太高,女人到我們這個階段,被動多過主動,要不就人到無求,品格高尚的做老始婆。」

  「哪來這許多牢騷。」子群笑。

  「這年頭,要男人娶你,還是不容易啊。」我感觸。

  「老姐,我看好你,你努力一下,絕無問題。」她擠擠眼睛。

  「你少同我嬉皮笑臉的,我剝你皮。」

  結婚吧,出盡一口烏氣,免得姜太太之流老想與我平身。許到時她又說:子君居然嫁掉,那咱們也有希望。

  悠悠人口,如何堵得住?讓她高興一下吧,我不應吝嗇,助人為快樂之本。

  因翟君垂青的緣故,我恢復自信,容光煥發,人們一直說:女人在戀愛中到底不一樣。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完全與戀愛無關,不知如何會有這種訛傳。

  就像人們對愛情的看法錯了好幾個世紀,愛情是甜蜜的。他們說:每個人一生之中至少應當愛一次。我的看法略有出入,愛情是一場不幸的瘟疫,終身不遇方值得慶倖。

  結婚與戀愛毫無關係,人們老以為戀愛成熟後便自然而然的結婚,卻不知結婚只是一種生活方式,人人可以結婚,簡單得很。

  愛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只有在言情小說中,男男女女遇上,沒頭沒腦地相愛,至今我想破了頭,也不懂得黃蓉如何愛上郭靖。

  我之容光煥發,由一種勝利的快樂感覺所引起:仍然有人欣賞我,我不寂寞,我有了寄託。

  把感情分析得這麼纖毫畢現,實在太沒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說:我在戀愛。

  很快我就摸熟翟君的脾氣以及生活上的細節。

  大致上我們兩人也有相同的地方。譬如說年齡相仿,都不計較吃,比較愛靜,選淡雅的素色來穿,喜閱小說,早睡等。

  他待人比我更冷淡。

  我自唐晶走後,只余老張,他呢,全無交際。

  問他如何可以做得到。他說:「人家請我吃飯,我不去,我又永遠不請人家吃飯。」

  我笑,說穿了不外如此簡單。坊間有不少經紀人之類,晚晚告訴妻兒他有推不掉的應酬,益發顯得滑稽。

  每隔三五天,子群就來追問:「你們要拉天窗了沒有?到底拖什麼?成年人三言兩語,一拍即合,難道還要約在冰室內叫一杯霜淇淋蘇打用兩根吸管額頭頂著額頭對飲不成?我嘴巴癢極,就快熬不住,要把你這大喜的訊息洩漏出去。

  「使不得使不得。」我連忙說。

  「左右不過是告訴爹媽,為什麼不呢,讓他們高興一下。」

  「他們從來沒有代我高興過,請問此刻又如何會高興得起來?」

  「也許知道你的喜事,會對你改觀。」子群說。

  「我不管他們想什麼。」

  子群還是喜孜孜地去告訴父母。

  兩老的反應相當別出心裁,我與子群都沒有料到。

  老母說:「又結婚?」頓時板起臉:「對方是個什麼人?她現在不是頂好?史家還很眷顧她,莫弄得駝子跌跤,兩頭不著。一會兒又得生孩子,一大堆兒女不同姓氏,太新鮮的事,我們適應不來。」

  子群很生氣,跑來向我訴苦。

  我說:「是不是?現在你成為小人,到處講是非。」

  「她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是她親生女兒呀。」

  「你問我,我問誰?」我不在乎。

  「你對他們一向不錯,那時候要什麼都叫你跟史涓生磨。」

  那時候……現在再有機會,我也不會一面倒,女人對娘家的癡心要適可而止。

  「老娘還說些什麼呢?」我問

  「叫你抓緊他的錢。」

  「我一向沒這個本事。」

  「他有沒有錢?」

  「不知道。」

  「看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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