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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你走了?」涓生愕然,「你不同他補習英文?」

  「街上補習老師五百元一個,何勞於我?」

  「你是他母親。」涓生拿大帽子壓我。

  「你當我不識英文好了。」

  「子君,你不盡責。」

  我笑笑,「你這激將法不管用。」

  「你一日連個把小時都抽不出來?」涓生問我道,「你一點都不關心孩子?」

  史老太太到這時忽然加插一句:「是呀?」

  「我覺得沒有這種必要。」我取起手袋。

  「鐵石心腸。」史涓生在身後罵我。

  我出門。

  史家兩個傭人都已換過,我走進這個家,完全像個客人,天天叫我來坐兩個鐘頭,我吃不消。是,我是自私,我嫌煩,可是當我一切以丈夫孩子為主的時候,他們也並沒有感激我,我還不如多多為自身打算為上。

  當夜我夢見平兒長大為人,不知怎地,跟他的爹一般地長著肚子,救生圈似的一環脂肪,他的英文不及格,找不到工作,淪為乞丐,我大驚而叫,自床上躍起,心跳不已。

  我投降。

  我不能夜夜做這個惡夢,我還是替平兒補習吧,耍什麼意氣呢。

  待我再與史家聯絡的時候,老太太對我很冷淡,她說:「已請好家教,港大一年生,不勞你了。」

  我很惆悵。

  世事往往如此,想回頭也已經來不及,即使你肯淪為劣馬,不一定有回頭草在等著你。

  我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一半要自己負責。

  安兒寫信來:「……翟叔有沒有跟你聯絡?」

  沒有。

  沒有也是意料中事。

  你估是寫小說?單憑著書人喜歡,半老徐娘出街晃一晃,露露臉,就有如意郎君十萬八千里路追上來。沒有的事,咱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

  我想寫張支票還錢給他,又怕他誤會我是故意找機會搭訕,良久不知如何舉棋。

  對他的印象也漸漸模糊,只是感歎恨不相逢青春時。

  三十六足歲生日,在張氏作坊中度過。

  我默默地在炮製那些破碎的心。

  老張在向我報導營業實況。據他說來,我們的貨物是不愁銷路的。

  唐晶有卡片送來,子群叫我上她那兒吃飯。安兒寄來賀電。

  不錯呀。我解嘲地想:還有這許多人記得我生日。

  史涓生,他不再有所表示。

  我終於活到三十六歲,多麼驚人。

  「我把圖樣跟一連串中等時裝店聯絡過,店主都願意代理。」

  「中等店?」我自鼻子哼出來。

  「看!小姐,華倫天奴精品店對你那些破碎的心是不會有興趣的。」

  「怕只是怕有一日我與你會淪落到擺地攤。」我悶悶不樂。

  「你可有去過海德公園門口?星期日下午擺滿小販,做夠生意便散檔,多棒。」

  我說:「是的,真瀟灑,我做不到。」

  「子君,你脫不掉金絲雀本色。」

  「是的。」我承認,「我只需要一點點的安全感。」

  老張自抽屜裡取出一件禮物,「給你。」

  「我?」

  「你生日,不是嗎?」

  「你記得?」

  他擺擺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舊惡。」我與他握手。

  我拆開盒子,是一隻古玉鑲的蝴蝶別針。

  「當年在嘛羅上街買的。」他解釋,「別告訴我你幾歲,肖蝴蝶的人是不會老的。」

  他把話說得那麼婉轉動聽,但我的心猶似壓著一塊鉛,我情願我有勇氣承認自己肖豬肖狗,一個女人到了只承認肖蝴蝶,悲甚,美化無力。

  電話響,老張接聽,「你前夫。」

  我去聽,史涓生祝我生日快樂。我道謝。

  我早說過,他是一個有風度的知識分子,做丈夫的責任是他捨棄了,但做人的規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認,不枉我結識他一場。

  「有沒有人陪你?」涓生說。

  「沒有。」我說。

  「今年仍然拒絕我?」

  「你出來也不方便。」我簡單地說:「別人的丈夫,可免則免。」還打個哈哈。

  「你的禮物——」

  「不必了,」我衝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沒有收線,我等得不耐煩,把話筒擱上。

  老張把一切都看在限內,他閑閑地說道:「子君,你最大的好處是不記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連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識的人都翻出來計算一遍,也一個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們還不是玩得很高興嗎?」

  我搖搖頭。

  「我同你到楊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沒有你》給我們聽聽。」

  我搖搖頭。

  「到徐克那裡去看他拍戲,他也許已經拍到林青霞了。」

  「別騷擾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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