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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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說過:「工作上最大污點不是做錯事,而是與同事反目。」 我竟犯下這個錯,焉得不心灰意冷。 若與老張拆夥,我租不起那麼大的地方辟作工場,亦買不起必需的工具。況且我只有點小聰明,至今連運用烤箱的常識都沒有。 每個人都贊子君離婚之後闖出新局面,說得多了,連我自己都相信。什麼新局面?人們對我要求太低,原以為我會自殺,或是餓死,居然兩件事都沒有預期發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 我倒情願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渾渾噩噩做人,有什麼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場,煙消雲散。我足足一夜沒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終於停了,我心卻長有雲雨,於是把那條自製飾物懸胸,電話響。 是老張,聽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不禁心頭放下一塊大石,血脈也流動起來。 他若無其事地說:「今天與造幣廠的人開會,我提醒你一聲。」 「我記得。」我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會兒見。」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 「沒關係,我有些圖樣。」 「再見。」我說。 老張尚需要我,我鬆口氣,我尚有利用價值。 以前與史涓生在一起,如果抱著這般戰戰兢兢的態度,恐怕我倆可以白頭偕老吧? 我忽然狂笑起來。 還是忘不了史涓生。 造幣廠代表換了新人,老先生老太太不在場,我有點心虛,緊隨著張允信。 碰巧我們兩個都穿白色,他們則全體深色衣飾,仿佛是要開展一場邪惡對正義大戰。 我痛恨開會,說話舌頭打結,老是有種妄想:如果我不開口,這班討厭的人是否會自地球表面上消失? 張允信出示許多圖片給主席看,其中一張居然是我脖子上懸的「雨雲」。我訝異,這滑頭,把我一切都占為己有!真厲害。 主席並沒有表示青睞,把我的設計擲下,冷笑一聲,「這種東西,十多年前嬉皮士流行過,三隻銅板一個,叮鈴當郎一大串。」 「太輕佻,沒有誠意。」另一位要員亦搖頭。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運氣大概要告一段落了,我不應遺憾它的失落,我只有慶倖它曾經一度駕臨。 散會時我們已被黑衣組攻擊得片甲不留。 我默然。 出到電梯,主席的女秘書追出來,「等一等,等一等。」 我沒好氣,「什麼事?要飛出血滴子取我們的首級?」 女秘書臉紅紅,「我見你胸前的飾物實在好看,請問哪裡有買?」 我氣曰:「這種輕佻的飾物?是我自己做的,賣給你也可以,港幣兩百元,可不止三個銅板。」 誰知秘書小姐馬上掏出兩百元現鈔,急不可待地要我將項鍊除下。我無可奈何,只好收了她的錢,把她要的交給她,她如獲至寶似地走了。 在電梯裡我的面色黑如包公。 老張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幸虧我尚有生活費。」我說。 「他們的內部在進行新舊派之爭,凡是舊人說好的,他們非推翻不可。」 我苦笑,「看樣子我們要休息了。」 「不,」老張很鎮靜,「我們將會大力從事飾物製作。」 我愕然。 「兩百塊一件泥餅?」老張說,「寶貝,我們這一趟真的要發財了。」 「有多少人買呢?」我懷疑。 「香港若有五十萬個盲從的女孩子,子君。」老張興奮地說,「我們可以與各時裝店聯絡,在他們店鋪寄賣,隨他們抽傭——如何?」 「我不知道。」我的確沒有信心,「也許這團『雲』特別好玩。」 「你一定尚有別的設計。」老張說。 「當然有。我可以做一顆破碎的心,用玻璃珠串起來,賣二百五十元。」 「我們馬上回去構思,你會不會繪圖?」老張問道。 「畫一顆破碎的心總沒問題。」我說。 「子君,三天后我們再通消息吧。」 我們在大門分手。 太冒險,我情願有大公司支持我們。 竅則變,變則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費,不用腦筋思考一下,「事業」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嘗到做藝術家的痛苦:絞腦汁來找生活,製作成品之後還得沿門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間覺得寫字間也有它的好處:上司叫我站著死,乾脆就不敢坐著生,一切都有個明確的指示,不會做就問人,或是設法賴人,或是求人。 現在找誰幫我? 又與老張生分了,沒得商量。 黃昏太陽落山,帶來一種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式地孤獨。 我出門去逛中外書店,買板書、B2鉛筆、白紙、顏料,最後大出血,在商務買套聊齋,磨著叫售貨員打八折,人家不肯,結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覺有黃昏恐懼,一切都會習慣,嘴裡嚼口香糖,捧著一大盒東西回車子,車窗上夾著交通部違例停泊車輛之告票一張。 「屎。」嘆息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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