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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唐晶懷孩子了!

  多麼駭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來結婚生子,唐晶則把時間用來奮鬥創業,然後下半生互相調轉,各適其適。嘿!

  還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輩子坐在屋裡大眼對小眼,瞪著盤海棠花吟幾句詩可以過一輩子。

  現代女人的一生變得又長又臭,過極過不完,個個成了老不死,四五十歲的老太太還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裝,因受地心吸力影響,腮上的肉,頸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窩上的肉,沒有一點站得穩,全部往下墜,為什麼?因為生命太長太無聊,你不能不讓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樂,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為一枝花。

  什麼花?千年成精的塑膠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兒跟我一樣高,居然還有人勸我嫁。

  一直這樣活下去真會變成妖精。

  這是醫學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來。

  去探平兒,他見到我很高興。

  「爸爸結婚了。」他向我報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說:「你放心,我同涓生說,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頭搬開住,別騷擾我們。」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點。

  「後來涓生將她的油瓶趕到她前夫家去,現在他們只兩人住。」

  油瓶。這個名稱源起何處?

  我怵然心驚,倘若我再婚,平安兩兒就成為油瓶?

  孩子們何罪,這真是封建撩會最不人道的稱呼。

  「子君,你現在不錯呀,有工作有寄託。」

  我唯唯諾諾。

  「涓生同她也時時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講,這不是活該嗎,還不是一樣。」

  我詼諧地說:「也許吵的題目不一樣。」

  老太太瞪傻了眼。

  過一會兒她說:「你沒有對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這不是一種關懷,她只是對於前任媳婦可能再婚有種恐懼。

  我說:「沒有。」

  她鬆口氣。「婚呢,結過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樣的,為了孩子,再嫁也沒有什麼味道。」

  我莞爾,敢情史家的長輩想我守一輩子的活寡,還打算替我立貞節牌坊呢。

  我不說話。

  「嫁得不好,連累孩子,你說是不是?」老太太帶試探地說。

  我忍不住問:「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乾笑數聲,「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擇偶條件受限制不在話下……」

  說得也是,有條件件的男人為什麼不娶二十歲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歎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連累孩子的名聲。」

  「子君,我早知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讚揚我。

  我也不覺是遭了侮辱,也許已經習慣,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

  「那麼上次聽誰說的那個外國人的事,是沒有的了?」老太太終於說到正題上去。

  「誰說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氣和地答:「沒有的事。外國人,怎麼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國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會反臉。

  「各人的觀感不一樣。」我仍然非常溫和。

  她又贊道:「我早知你與眾不同。」

  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會虧待你,儘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孫兒的母親,我手頭上還有幾件首飾,待那日……我不會漏掉你那一份。」

  我點點頭,這也好算是餌?她希望我上鈞,永遠不要替平兒找個後父。感覺上她兒子娶十個妻子不打緊,媳婦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風景。

  老太也許為此失眠呢。

  「親家母還好吧。」她問我。

  「我的媽?」許久沒見,「還好。」

  「她常常為你擔心。」

  我想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然沒出口,有苦也不在這種場合訴。

  「她很為這件事痛心。」

  我扯開去,「平兒還乖吧?與奶奶相依為命,應該很幸福。」

  「這孩子真純,」老太眉飛色舞,「越來越似涓生小時候,放學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說,功課雖不是頂尖,有那麼六七十分,我也心滿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寵壞!」

  「一日那女人與涓生一起來,平兒吃完飯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說一句『當心壞肚子』,涓生便說:『不關你事。』她好沒面子,頓時訕訕的。」

  「她或許打算同涓生養孩子,」我笑說,「你就不止平兒一個孫兒了。」

  「咄,她不是早生過兩個,還生,真有興趣。」

  「孩子都一樣的好玩。」

  「真的還生?」老太心思活動起來。

  我用手撐著頭,「我不知道,報紙娛樂版是這麼說,史涓生醫生可是娛記心目中的大紅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與我推測起來。

  而我竟也陪著她有一搭設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處久了,都會產生異樣的情緒,就像我與史老太太一樣。

  我看看手錶,「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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