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四四


  溫哥華是個很沉悶的城市,只有安兒這麼年輕的女孩子才會在此生活得津津有味,沒到一個星期,我就想回香港。天天都逛這些地方:歷史博物館、廣闊的公園、潔淨的街道、大百貨公司、緩慢的節奏、枯倉的食物,加在一起使我更加寂寞。

  如果不是怕傷安兒自尊心,我想飛往紐約去結束我這三星期的假期。

  安兒當然開心,一放學便戴上雙護膝在公園踏滾軸溜冰、腳踏車。因為長得好,每個人都樂意對她好,她早已成為這個城市的一份子,我不認為她會再回香港居住。

  外國的中學生根本沒有家課,期中也需要寫報告,都是啟發學生思考的題目,不必死板板的逐個字背出來,學生時期全屬享受,所以年輕人份外活潑自由。

  如果安兒此刻在香港,剛讀中三,恐怕已經八百度近視,三個家庭教師跟著走,每晚做功課至十二點,動不動便開口閉口考試測驗。

  我有點感激史涓生當機立斷,把安兒送出去,致使她心境廣闊,生活健康。所以即使這是個沉悶的假期,我卻過得很平靜。

  看到安兒這麼好,我自身的寂寞蒼白算得了什麼。

  離婚後兩年的日子開始更加難受。

  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標,睜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齒握緊拳頭抱怨命運及撩會。

  如今連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虛,傍晚只覺三魂渺渺,七魂遊蕩,不知何去何從。

  那種恐怖不能以筆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做倒也罷了,偏偏又放假,終日把往事取出細細推敲……這種淒清真不是人過的。

  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放長假。

  安兒已經有「男朋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在外國早已追逐者成群,安兒自不例外。

  那個男孩子大她一兩歲,很英俊,家中三代在溫哥華落籍,父親是建築師,姓關,在當地有點名氣,他一共五個兄弟姊妹。

  我第一次見到安兒的男友,不知如何稱呼,後來結結巴巴,跟安兒稱他為「肯尼」,這就是英文名字的好處了,可以沒上沒下亂叫,叔伯侄甥表親都可以叫英文名。

  肯尼臉上長著小皰皰,上唇角的寒毛有點像小胡鬢,眉目相當清秀,一貫地T恤牛仔褲球鞋,純樸可愛,嘴巴中不斷嚼一種口香糖,完全不會說粵語,行為舉止跟一般洋童一模一樣。

  他拖著安兒到處去,看電影,打彈子。

  我不放心也只得放心。

  兩個孩子在一起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樂趣,他們的青春令我羞煞。

  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

  想到我自己十六七歲的時候,老母忽然踏起勁地管教起子群與我來,出去與同學看場七點半電影總要受她盤問三小時,巴不得那個男生就此娶我為妻,了卻她心中大事,對老母來說,女兒是負擔,除非嫁掉,另當別論。

  在母親心中,我們穿雙高跟鞋就當作淪為壞女人,眼淚鼻涕地攻之擊之,務必把我與子群整得跪地求饒,在她簷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也就因這樣,子群才早早搬出來住的。

  子群如今也大好了,有個自己的家……

  不行,這個假再放下去,我幾乎要把三歲的往事都扯出來回憶一番。

  假期最後的三天,我反而輕鬆,因為立刻可以回香港為張允信賣命。我看著自己雙手,手指頭的皮膚病又可以得到機會復發,又能夠希望早上可以多睡數小時,真幸福,我死賤地想:誰需要假期呢。

  關肯尼邀請我到他家後園去燒烤野餐。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賣安兒的面子答應下來。

  原來關家的大屋在維多利亞,一個仙境般的地方,自溫哥華搭渡輪過去,約莫兩小時。

  後園面海,一張大大繩床,令我思念張允信的家,所不同的關家園子裡開滿碗口大的玫瑰花。芬香撲鼻,花瓣如各色絲絨般美豔,我陶醉得很。

  我問肯尼:「令尊令堂呢?」

  肯尼答:「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有七年了,他們不同住。」

  「呵。」我還是剛剛曉得,「對不起。」

  「沒關係,父親在洛杉磯開會,」他笑,「一時不回來,今天都是我與安兒的朋友。」

  我更加啼笑皆非,還以為有同年齡的中年人一起聊,誰知闖到兒童樂園來了。

  然而新鮮烤的T骨牛排是這麼令人垂涎,我不喝可樂,肯尼居然替我找來礦泉水,我吃得很多,胃部飽漲,心情也跟著滿足。

  孩子們開響了無線電——

  天氣這樣好,我到繩床躺下,閉上眼睛。

  「噢噢也也,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明日比今日更多,噢噢,愛你在心口難開。」

  我微笑,愛的氾濫,如果沒有愛,就不再有流行曲。

  有人同我說:「安,移過些。」是個男人。

  他居然伸手在繩床上拍我的屁股。

  我連忙睜大眼睛,想跳起來,但身子陷在繩床內,要掙扎起來談何容易。

  「我不是安。」我連忙解說。

  那男人亦不是那群孩子之一名。

  他看清楚我的面孔,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是史安兒,長得好像,你是她姐姐?」

  我苦笑,「不,我是她母親。」

  他詫異,打量我一下,改用中文,「對不起,打擾你休息。」

  「沒關係。」我終於自網中站起來。

  這位男士約莫三四十歲年紀,一臉英氣,粗眉大眼,眉宇間略見風霜,端正的五官有點像肯尼,我心一動,衝口而出地問:「你莫非就是肯尼的父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