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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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歡那裡。」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筆帶過。 以前?以前怎麼同?真虧他今日還提出來。 我們在小西餐館坐下,叫了飲料。 「子群結婚你送什麼?」他問。 「千元禮券一張。」 「咦,你以前不是專門愛花時間挑精緻的禮物嗎?」 我不耐煩,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銀器。」他略為不安。 「何必破費?」我客套。 「她丈夫紅光滿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說。 「當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說,「其實子群只是運氣不好,很多時別的女人順利的事,她就卡在那個關口過不去。」 「現在好了。」 「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這樣跟著老頭子一走了之,省卻不少麻煩,到外國去過其與世無爭的生活,多棒。」 「你母親怎麼沒來?」 「不知道,大約是覺得沒面子。」母親最要面子。 賓客中許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藍色眼蓋,大抵是公關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紛紛與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約三十年前吧,父親帶我參加西式婚禮,吃奶茶時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擱碟子上,大大的出過洋相。至今難忘。 後來做了母親,便把安兒帶出來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這裡,我莞爾。 「你許久沒來看平兒。」涓生說。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兒也並不想念我。」 「忙什麼?」他忍不住問:「連安兒也說你好久沒一封信。」 我說:「我接下一點私人生意,與朋友合夥。」 「你倒很有辦法。」他懷疑地說。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能幹。」 「逼上梁山。」我說。 「我快要結婚。」他低下頭。 「你說過。」 「子君,如果我回頭,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開他的手,「你在說什麼?」我皺上眉頭,「咱們早已簽字離婚,你少瘋瘋癲癲的。」 涓生喃喃地說:「是,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夠伶俐活潑,卻不知是因為家庭的緣故,關在屋子裡久了,人自然呆起來……離婚之後,你竟成為一個這樣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應得的懲罰。」 聽了這話,我心中一點喜悅也無,我只是婉轉與客氣地說:「也難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愛。」 這一年來在外頭混,悟得個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塊地毯不可,否則總有人來替天行道,挫你的銳氣,與其待別人動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總之將本身譭謗得一文不值,別人的氣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沒想到平時來慣這一招,太過得心應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時候,也用將出來,一時間對自己的圓滑不知是悲是喜。一個人吃得虧來就會學乖,想到那時做史涓生太太,什麼都不必動手,只在廳堂間踱來踱去,晚上陪他去應酬吃飯,也不覺有什麼歡喜,現在想起來,那種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動了,求我複合,我又為什麼一口拒絕?真的那麼留戀外頭的自由,不不,實在每個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隻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史涓生覺得我笨,身邊立刻換新人,史涓生覺得我有藥可救,我又爬回他身邊。 我做不到。 一年多來我見識與生活都增廣,又能賺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頭,這一仗打到最後,原來勝利者是我,我戰勝環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卻無半絲歡喜。 我說:「涓生,我由衷祝你與辜玲玲愉快,她是一個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補充你的弱點,你們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語。 我站起來走。 心中一點牽掛都沒有,宇宙那麼大,天空那麼寬,我的前途那麼好,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因我心中滄桑。 我與老張的心血結晶並沒有打回票。 我倆得到一紙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稅,我與老張悲喜交集,發愣了半天,收入並不誇張,但至少在這一兩年內,我們不愁開銷,藝術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華特格爾造幣廠的照顧使我們勝過許多人。 我們是心滿意足了。 正如老張所說:「雖不能買勞斯萊斯,日本小房車已不成問題。」 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離開家庭往外闖,居然這般有眉目,連我自己都吃驚。 老張聳肩說:「有些人交老運。」 刻是刻薄點,未嘗不是事實。 說也希奇,替華特格爾造幣廠代理全盤宣傳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對的,我又有機會見到可林鐘斯。 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好處,尤其是當那個人不再是上司的時候,這個年紀輕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細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談公事的時候,他亦同我眉來眼去,表示「咱們有緣份,你躲不過我。」 張允信不喜交際應酬,但凡有宣傳事宜會議,就把我推到前線去犧牲掉,他躲在家中幫我解決「技巧」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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