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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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鐘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裡擠得猶如恒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鐘斯下不了臺,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鐘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洩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刹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捨,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幹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沖出去。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仿佛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刹那恢復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麼?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聽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麼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誇耀,鞋子潔淨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我拼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隻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隻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麼?」我沒聽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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