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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安兒完全像大人一般,問及我日常生活上許多細節,特別是「有沒有人追你?」

  「沒有,」我說,「有也看不見,一生結婚一次已經足夠,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我打算學習做個獨立女性。」

  「媽媽,現在你又開朗又活潑。」安兒說。

  「是嗎?」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面孔。

  「你年輕得多了。」安兒的聲音是由衷的,「媽媽,這次見到你,我完全放心,你沒有令我失望。」

  我苦笑。

  「媽媽,如果有機會,你不妨再戀愛結婚呵。」

  「去你的。」我忽然漲紅臉,「我還戀愛呢,倒是你,戀愛的時候睜大雙眼把物件看清楚。」

  「你難道沒有異性朋友?即使不追求春天,也應該尋找歸宿呀。」她談話中心還是圍繞著這個問題團團轉。

  「男朋友是有的,」我被逼承認,「但只是很普通的朋友。」我像女明星接受訪問般答。

  「有可能性的多不多?」安兒伸長脖子問。

  安兒的長髮厚且密,天然的波浪正像我,我摸摸她的頭,好一個小美人,我心欣喜,雖然生命是一個幻覺,但孩子此刻給我的溫馨是十足的。

  下午我與安兒回家見平兒。

  血脈中的親情激發平兒這個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兒,「姐姐,姐姐」叫個不停,然後與她躲到房內去看最新的圖書。

  事後安兒訝異地跟我說:「弟弟會讀小說了。」

  我不覺稀奇:「他本來就認得很多字,漫畫裡的對白一清二楚,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課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竅不通,一次去參加運動會,八點鐘也沒回到家,原來是迷路了。」

  「可是他現在讀的是科幻小說呢,一個叫衛理斯的人寫的。」安兒掩不住驚奇。

  「衛斯理」我更正,「這個人的小說非常迷幻美麗,那套書是我的財產,看畢便送給弟弟,弟弟其實一知半解,但是已經獲得個中滋味。」

  「媽媽,你現在太可愛了。」安兒驚呼。

  安兒說:「任何男人都會愛上你,你又風趣又爽快,多麼摩登。」

  「嗄,這都是看衛斯理的好處?」我笑,「我還看紅樓夢呢。」

  安兒扭一下手指,發出「啪」的一聲,「紅樓夢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嗎?」

  「好得不得了。」

  「結婚沒有?」

  「你腦子裡怎麼充滿月老情意結?」我怪叫,「你才十三歲哪。」

  「十三歲半,我已不是兒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兒在身邊,就等於時時注射強心劑,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煩惱權且拋到腦後,怕只怕她假期完畢,走的時候,我更加空虛。

  我與安兒去探訪「師傅」張允信。

  老張瞪著安兒問我:「這個有鮑蒂昔裡臉蛋的少女是什麼人?」

  我說:「我女兒。」

  「女兒?」老張的下巴如脫臼一般。

  安兒「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點兒像,」老張的藝術家脾氣發作,「但是頂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別開我玩笑。」

  「真是我女兒,」我也忍不住笑,「貨真價實。」

  「我拒絕相信,我拒絕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兒的評語是:「媽媽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們在張允信的家逗留整個下午,安兒對他很著迷。他花樣多,人又健談,取出白酒與麵包芝士與我們做點心,安兒興奮地坐著讓他畫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著了。

  「媽媽,你現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兒稱讚我。

  她沒有見到我蒼白的一面。

  歸途中她嘰嘰呱呱地說要回母校聖祖安看看,又說要聯絡舊同學,到後來她問:「冷家清怎麼樣了?」

  我淡然說:「我怎麼知道?」

  安兒猶豫地說:「她不是跟我們爸爸住嗎?」

  「我沒有過問這種事。」

  「媽媽,你真瀟灑。」

  「安兒,這幾天你簡直把你的母親抬舉成女性的模範。」我笑。

  「是不是約好唐晶阿姨上我們家來?」安兒問。

  「是的,你就快可以見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媽媽,」安兒衝口而出,「我現在的偶像是你。」

  「什麼?把你的標準提高點,你母親只是個月收入數千的小職員。」

  「不不不,不只這樣。你時髦、堅強、美麗、忍耐、寬恕……媽媽,你太偉大了。」她衝動地說。

  我笑說:「天,不但是我,連這輛車子都快飄起來了。」

  「媽媽,」她忽然醒覺,「你是幾時學會開車的?」

  我詼諧地說。「在司機只肯聽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時候。」

  安兒不響了。

  她開始領略到陽光後的陰影,或是黑雲後的金邊,人生無常,怎麼辦呢,有什麼好說。

  停好車上樓,母女倆原本預備淋個熱水浴就可以等唐晶來接我們上街,當我掏出鎖匙準備開門的時候,樓梯角落忽然轉出一個人影,我醒覺地往後退三步,立刻將安兒推開。

  「誰?」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睜大眼睛,陳總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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