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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我連新衣服都沒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實說,我蒼老得多,我學會假笑,笑得那麼逼真,簡直連我自己也分不出真偽,假得完全發自內心。涓生,你想想,多麼可怕,紅樓夢裡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是不是就這個意思?我不但會假笑,還懂得假的嗚呼噫唏,全自動化地在適當的時間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麼反說我年輕?」

  涓生一邊聽一邊笑,笑出眼淚來。

  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有趣,沒想到半途出家的一個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績驕人,子君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子君,現在的子君修練得有點眉目矣。

  涓生的眼淚卻無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潤濕,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著印著,像個老太太。

  我忽然覺得他婆媽。

  他在我面前數度流淚,不一定是因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測,許是他目前的生活有點不愉快。但凡人都會學乖,想到涓生緊逼我去簽字離婚的狠勁,我心寒地與他之間劃出一條溝,只是淡淡地抿著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過很久,涓生說:「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則何必經此一役。

  我點點頭。

  「我覺得一切都很多餘,離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說,「換湯不換藥,有幾次早上起來,幾乎叫錯身邊人為『子君』……」

  我聽著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與他約定時間去接安兒,便堅持這頓下午茶已經結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時拒絕,走到街上,一馬路人頭湧湧,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碼頭、車站湧過去湧過去……

  到碼頭天已經深黑,腰有點酸痛,只想小輪船快快來接載我過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熱水浴,也似做神仙。

  搖搖晃晃過甲板,爭先恐後上船,一個空位上放有檔信封,我欲將它移開坐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人連忙說:「有人。」

  我坐下,對他說:「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況且別的地方已沒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爭,「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馬上要來了,你為什麼不坐別的地方?」

  我頓時冒火,「我後面也跟著十多個姨媽姑爹,你肯不肯讓位給他們?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嘗不是付兩元的船資?」

  那男人猶自說:「你這女人不講理。」

  「我不講理?虧你還穿西裝,」我罵,「你再出聲,我叫全船的人來評理。」

  爛佬還怕潑婦,他頓時不出聲,其他的船客紛紛低頭作事不關己狀,我一屁股坐在那裡不動,雄糾糾氣昂昂的模樣,不知道這種勇氣從什麼地方來,又會跑到什麼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熱茶,深深覺得自己真的淪落,與這種販夫走卒有何可爭?但也覺得安慰,至少我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腳還沒伸長,門鈴響。

  我非常不願意地去應門,門外站的是陳總達。

  我心中一陣詫異。是他,我都忘了這個人。

  我不大願意打開鐵閘,只在門後問他:「老陳,有什麼事?時間不早了呢。」

  「可以進來喝杯茶嗎?」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錯,一心軟就想開門,但又立刻醒覺到「請客容易送客難」,放了這麼個男人進來,他往我沙發上一躺,我推他不動,又抬他不走,豈非是大大的麻煩?我警惕地看著他,險些兒要拍胸口壓驚,原來老陳雙顆紅彤彤,分明是喝過酒來,這門是無論如何開不得的。

  我溫和地說:「老陳,改天我們吃中飯,今天你請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開開門,我非常苦悶,我有話同你說。」

  「你請速速離開,」我也不客氣起來,「叫鄰居看著成何體統!」我大力關上門。

  他猶自在大力按鈴,一邊用淒厲的聲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開門呀,開門呀!」

  我再度拉開門,警告他:「老陳,別借酒裝瘋,我限你三分鐘內離開此地,否則我報警。」

  他呆住。

  我再關上門,他就沒有聲音了。

  醉?

  我感歎地想,他才沒醉,從此我們的友情一筆勾銷,談也不談。

  剝下面具,原來陳總達也不過想在離婚婦人身上撈一把便宜。

  我沒話可說。

  安兒抵步那日,我提早一小時到飛機場等她。

  可以理解的興奮。飛機出乎意外的準時。稍後,涓生也來了。

  我不太想開口說話,抬著頭一心一意等安兒出來。加拿大航空公司703的乘客幾乎走光了,還不見安兒,我大急。問涓生,「她人呢?搭客名單上明明有史安兒這個人。」

  涓生也有點失措。

  正在這時,一個穿紅T恤的妙齡少女奔過來:「媽媽?」

  我轉頭:「安兒?」我不相信眼睛。

  「果然是媽媽。媽媽,你變得太年輕,太漂亮了。」她嚷著前來吻我。

  我根本沒把她認出來,她高了半個頭,身材豐滿,一把長髮梳著馬尾,牛仔褲緊緊包在腿上,額角勒一條彩帶,面頰似蘋果般,多麼甜美多麼俏麗,少女的芬芳逼人而來,她完全成熟了,才十三歲哪。

  我又悲又喜,「安兒,我不認得你了。」她爽朗地大笑。但安兒對她的父親視若無睹。

  她說:「媽媽,你一定要收留我在你家住,你信上一直形容新家多麼好……」

  我勝利地向涓生投去一眼。我與安兒緊握著手回家,涓生上來喝杯茶,見沒人留他,只好離開。

  他走後我們母女也故意不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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