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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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難聽些,我是件無用的廢物,唯一的成就便是養了平兒與安兒,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贍養費。 這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照鏡子瞭解實況。 我吃驚,這些日子我過得高枕無憂,原來只是憑虛無縹緲的福氣,實在太驚人了。 我「霍」地站起來。 三十三歲,女人三十三歲,實在已經老了,女兒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會高過我。 從此以後,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糾纏,他們可以做的事多著哪。 除了被遺棄的痛苦,我的胸腔猶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緩緩走到睡房,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擠出酸澀的眼淚。 替我找一層小公寓,替我裝修妥當,叫我搬出去……我意識漸漸模糊,墮入夢中。 夢中我見到了史涓生與他的新歡辜玲玲,那女人長得一副傳統中所謂克夫相:高顴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騷痣,穿著低領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獰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夢中驚醒,睜開眼,見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來了。」 「喚她進來吧。」我說。 「喝碗肉湯,暖暖身子,天氣冷。」阿萍說道。 我本來想推開碗,後來一轉念,想到夢中那女人的猙獰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麼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乾乾淨淨,嗆咳起來。 母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當心當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著頭,握緊著雙手,頻頻歎氣。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喃喃說,「你大嫂拍碎嘴巴,一傳傳到她娘家那邊去,不知道會說什麼話,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呆視母親,我遭遇了這等大事,她不能幫我倒也罷了,反而責怪起我來,因為我礙著她的面子? 太荒謬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安兒身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要責怪她,可是我這個母親……難在我一直以來,連自己母親的真面目也都還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塗了。 只聽得她又說下去:「……你們這些時髦女人,動不動說離婚,高了婚還有人要嗎?人家放著黃花到女不理,來娶你這兩子之母,瘋了?忍得一時且一時,我何嘗不忍足你父親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離婚兩字,你只裝聾作啞,照樣有吃有住,千萬不要搬出去……」 我瞪著她。 她繼續嚕蘇:「——男人誰不風流?誰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則一樣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斷她,「母親,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離婚。」 「你纏牢他呀,」母親忽然凶霸霸地說,「你為什麼不纏牢地?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嘿?」 我靜了一會兒。 每個人都變了,除了唐晶,每個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來,「媽,你回去吧,我再也沒精神了。」 「唉,你要後悔的。」她猶自在那裡說,「我早警告過你,是你勿要聽,我還出去打牌不打?見了人怎麼說呢。」 對,子群說得對,母親此刻覺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門去通告諸親人:我勸過她,是她不聽,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兒,不用你們來動手,我先拿她來下氣,諸位,現在她與我毫無關係了。 我竟不知道母親有這一副嘴臉,我詫異地看著老媽,怎麼搞的,一向她都是低聲下氣,小心翼翼的,難道她的演技也這麼好? 我大聲說:「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氣憤,這個忠心的傭人一個上午也已經受夠。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來,站在我面前,忽然「嗚嗚」哭泣,像個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紅的手擦眼睛。 我歎口氣,「哭什麼?我還沒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為夭。 「太太,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先生又沒說要趕你走,他求你留下來還來不及呢,你照樣照顧兩個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說什麼我又聽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來我的地位還不如她,原來自力更生,靠雙手勞動有這等好處:她可以隨時轉工,越來越有價值,越來越吃香,我,我走到什麼地方去? 我長長地歎口氣,拉開衣櫃,本來想收拾幾件衣裳到娘家去住兩天,看樣子要絕了這個念頭才行,母親那邊是絕對不會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離?這個家好好清醒一下,這樣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實在不是辦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會收容我? 我跟阿萍說:「我要出去住數日,拜託你,好好替我照顧孩子。」 「唉呀,弟弟見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說。 想到平兒那圓圓的臉蛋,心裡酸痛。 我說:「他母親自身難保,哪顧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滿櫃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電視劇中離家出走的女人永遠知道她們該帶什麼衣服,大把大把地塞進箱子,拾起就走,非常瀟灑淒豔,而我手足無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寫字樓我去過,我看看手錶,早上十一點三刻。趕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車子趕到她的公司,後生帶我進去,每個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機「啪啪」聲,電話鈴不住響,女孩子們穿戴整齊,在室內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個人腫著眼泡蒼白了臉站在大堂中央,與現實完全脫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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