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他們兩個年輕人都把對方貶得一文不值。

  「我永遠不會愛上像她那樣的女孩子。」

  「感謝主,你不會。」是我們的答案。

  石奇說:「對人太不客氣。」

  我們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寵壞,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與他有過一段,這口氣叫他怎麼吞得下。

  我說:「別太狂了,將來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興頭裡盡情糟蹋我吧,」他沒好氣,「難道我不會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會問你們借。」

  石奇早已被證實是個小氣鬼。

  編姐說:「誰對下半生有把握?你別聽佐子胡謅,她又有什麼萬年的基業?」

  編姐說:「佐子一向無隔宿之糧,又自鳴風流,不肯坐寫字樓,將來有得苦吃。」

  我氣道:「你這個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報》去。」

  我冤屈地說:「石奇,我同你聯合起來,趕她下車。」

  大家亂笑一陣。

  我們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樓下,照規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見到偶像的影子,連忙圍上來。

  平時石奇未必有這麼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剛剛慘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眾的力量來恢復他的自信及自尊,於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藹可親,一個個替他們簽名,甚至回答問題。

  我歎口氣,人是犯賤的,不失去一樣東西,不知道那件東西之可貴,平日還嫌影迷囉嗦呢,多要命。

  就像寫作人嫌讀者庸俗,活得不耐煩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覺得與壽林難以溝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駕駛盤。

  編姐大驚失色,「你發神經。」

  「駛到楊宅去。」

  「幹麼?」

  「我要去見他。」

  「來不及了,說不定等到的是兩個人,他與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親眼看到。」

  編姐無奈,將車轉彎。

  我又羞愧,「不不,還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麼了?」

  我又說:「去,去楊宅。」

  編姐歎口氣。

  車子停在楊宅門口。壽林家住兩層樓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臥室的窗戶,我們抬頭,他房間可沒亮著燈。這麼晚還沒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際生活絲毫不受影響,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他略為我動氣,規勸過幾句,是無可救藥,也就算數。

  「叫他呀。」編姐說,「他可以聽得見。」

  「他人不在。」

  「也許只是不開燈,」她諷嘲地說,「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說我問候他,我們走吧。」

  「怎麼,欲與姚晶比寂寞?」她推開車門,忽然揚聲叫道:「楊壽林出來玩!楊壽林,出來玩!」

  我大吃一驚。

  她索性下車去按門鈴。

  這一帶多麼幽靜,被她一鬧,屋裡頓時騷動起來,我看到楊伯伯、伯母在露臺探出頭來,又聽得楊伯母問丈夫,「什麼地方來的小阿飛?」

  又有一把聲音說:「爹,我都那麼老了,還有什麼小阿飛朋友?」

  「是我們。」編姐叫出來。

  「哎呀。」楊氏三口失聲。

  壽林來開門給我們,一迎面就喝問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聲,傻笑。

  編姐同壽林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來看你,你老是沒好聲好氣,人倒不是壞人,吃相難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氣。」

  壽林不響,他穿著家常便服。

  在街燈下,我問:「沒有出去?」

  壽林瞪我一眼,「出去你還看得到我?」

  編姐在一旁指點,「壽林,別像賭氣的孩子。」

  我說:「我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編姐又發言:「你專程來找他,何故又怕難為情?兩人都口不對心。」

  有人做旁白,我們兩人之間的氣氛緩和起來。

  我由衷感激編姐,有誰肯充當這種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編輯。

  「進來坐。」壽林說。

  「我也跟進來,免得一句話說僵了,兩人又宣佈再見珍重。」

  壽林與我對望著,不知什麼滋味。

  在書房坐下,壽林又忍不住發話:「公事完畢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脫稿了?」

  編姐問:「你為什麼老不饒她?」

  「沒有呀,我只不過問候她而已。」

  編姐安慰我,「不要緊,他口氣這麼諷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對你客氣,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點點頭。

  幸好壽林並沒有趕編姐走。

  我問:「你有女朋友了?」我們像在上演滑稽樓臺會。

  「你來盤問我?不,我沒有女朋友。」

  「怎麼,」編姐問,「那日人家在餐廳吃飯看見的是誰?」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紐約來——喂,我有什麼必要向你們解釋?」

  我忽然覺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壽林惱怒,「你不能對我呼之來,揮之去,我有沒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當一個閒人,專陪你徐小姐在無聊時消遣。」

  「她也應有自己的事業。壽林,你該體諒她,多年來她一直陪你進進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機會追一段有價值的新聞,你就勃然大怒。壽林,也許你認為微不足道的事物,對她來說卻是非常重要,你難道不能用她的目光來衡量這件事?」

  我一直點著頭,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頭。

  「算了吧,難道還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況且當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報》百多雙眼睛都是目擊證人。」

  壽林像是被摑了一巴掌,做不得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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