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那日早上我們兩人與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漿油條,一出門,燈光閃,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個記者,那是一個女孩子,直頭髮,小個子,穿著中山裝,背一隻大布袋,沒經化妝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來!」石奇手法非常熟練,像經過多次實習。

  只見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機就摔下來,他用另一隻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條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聲叫:「我把這些也寫出來,你與兩個女人同居了!」

  我與編姐目瞪口呆。

  沒想到我們正打算去盯別人,人家倒來盯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石奇畢竟是石奇,只見他使完硬的,便使軟的,他把那女孩子擁在懷中,「看看看,我們仍是老友。來,我請你喝咖啡,剛才是我兩個阿姨,她們可不愛出風頭,有什麼話,我同你說。」

  他也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便把女記者塞進車子,一溜煙地把她哄撮著去了。

  我與編姐相視而笑。

  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歲,那簡直成為人精,還有什麼不懂,還有什麼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楊壽林,老子供他讀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麼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細節,統統不曉得,就他那種性格,如果要在社會上獨立奮鬥,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這人深諸「適者生存」這四個字,多年來的進化使他無往而不利。

  編姐說:「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說:「難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編姐詫異,「是為他自己麼?」

  「你以為是為姚晶?」我反問。

  「我情願認為他是為著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說。

  「來,吃豆漿去。」

  在小上海鋪子裡吃豆腐漿與菜飯,別有風味。

  編姐同我說,這爿店的老闆,不知見過多少大明星,訓練班的學生沒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著肚子到片場,多數花十來元在這裡解決。

  十餘年前吃這行飯的年輕人,多數來自北方,吃起家鄉小點,特別香甜。

  編姐說:像某某跟某某,簡直是看著他們起來的。清晨,睡眼矇矓,拖著小女朋友到這裡來吃東西。

  後來……後來人紅了,錢賺多了,身邊女友也換了,見到記者,仍然很客氣,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談他微時之事,忽然之間,一點味道也沒有了。

  編姐說:「現在這班當紅的角色我也不大認得,廣東人占大多數,也不來這種地方。」

  我問:「姚晶有沒有來過?」大概聲線略為高一點,店裡顧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夥計便說:「怎麼沒有來過,姚晶是不是?最近過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與編姐沒想到有這樣的意外收穫。

  編姐問:「同誰來?」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親來,那時她剛進電影公司拍戲,她媽還送票子給我們看戲。喏,就住在對門,借人家一個房間。」我點點頭。

  「後來就紅了,仍然很客氣,不過漸漸就不來了,後來搬了家,仍叫女傭人來買豆漿,用司機開的車子來買,問她要,照樣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們聆聽著。

  「真可惜,正當紅,忽然過了身。」

  我正把油條浸在豆漿中。

  這時有一位女客說:「來一客鍋貼。」

  老夥計立刻說:「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們立刻把頭轉過去,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她們做戲的人始終是兩樣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著下坡,衣著也不再光鮮,名字不再閃爍在霓虹燈管上,但仍然是兩樣的。

  皮膚還那麼白膩,眼神仍舊不安分,嘴角依舊似笑非笑,有特別的風情。

  編姐立刻稱呼她:「劉小姐。」

  單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錯不了。劉霞比姚晶還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幾了,如今演眾人母親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並不壞,對觀眾來說,絕對是熟面孔。

  她對我們笑笑,點著一支煙,吸起來。

  她穿著很普通的洋裝,肩上搭件外套,天氣並不冷,不過她們慣於有件衣裳搭在某處,增加流動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過去之甜酸苦辣——她們不是沒內容的。

  劉霞看著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為著省電費,沒有開空氣調節,玻璃店門是開著的,倍添小鎮情調。

  劉霞忽然說:「真正的美人,當然是姚晶。」

  「對。」編姐說,「看來看去,還是數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簡直無法比,」劉霞說,「心地又好,肯接濟人,有求必應。」

  「劉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問。

  「她婚後咱們也不大來往,張家管頭又管腳,不喜歡她有我們這樣的朋友。」劉霞噴出一口煙。

  我們倆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兩位是記者吧,」劉霞笑問,「面孔很熟,見過多次,沒有正式介紹過。」

  我們連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編姐使一個眼色,暗示她開門見山。

  「劉小姐,你有沒見過姚晶身邊,有一個小女孩?」編姐問得很技巧。

  劉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並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馬?」編姐問。

  「並不姓馬。」劉霞說,「馬氏前妻已生有幾個女孩子,並不稀罕她姓不姓馬。」

  這一問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墮五裡雲霧,不過我是聽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親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馬氏的親妹子,對孩子很好。」

  「什麼家?」

  「瞿家。」

  「劉小姐怎麼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傾一下。

  得來全不費功夫。

  「早一輩的人全知道,」劉霞又緩一口氣,「不過我們那一代嘴巴略緊點,不是德行特別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誰沒有一兩段故事?誰又比誰更臭?既然姚晶要把這件事當作她的秘密,咱們就陪她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