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其中夾雜著不少「月娥,快吃,涼了就顯油膩」與「喂,灌湯餃,這裡」之類的廢話。

  我與編姐的結論是,她們不喜歡姚晶。

  「為什麼?」

  「因為偏心。」

  「別胡說,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說,「我弟有兩個女兒,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鴨,他有一次說兩個孩子俊醜差那麼遠。」

  「誰曉得還有下文,他竟說:『二女多美,大女多醜。』聽者皆駭笑。世事有什麼公道可言,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越是與眾不同,越得人厭憎,所以都說平凡是福,你懂得什麼?」

  嘩,教訓是一套一套的。

  我們尚得設法去找馬東生先生。

  「你去紐約找張煦,我去找馬東生。」

  「別調虎離山,咱們倆永不分離,一齊找馬東生,見完馬東生後找張煦。」我們像是得到所羅門王的寶藏地圖,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訪,還出到私家偵探,才追到馬東生先生蹤跡,並拍下照片。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楊壽林,工作很忙的時候抬起頭,也很想念他,但不至於想到要找他。淡下來了,毫無疑問,他也沒有主動同我說聲好。

  很令人惆悵,以前有一度,咱們也有頗濃的情意,該趁那時候,加些麵粉,沖厚些,不至於弄得現在這樣。

  太遲了。

  我又拿起馬東生先生的照片細看。

  他剛自家門出來,家住在九龍塘,是那種改建的三層頗具規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車子有十年歷史,他身上的西裝也有十年歷史。

  他長得像一個江北裁縫,胸凹進去,背凸出來,微駝的身型,已經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紀,缺少運動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過馬東生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沒有英俊過,說不定也就是現在這樣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買賣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時大概只有十多歲,她還沒有進電影界。

  拍戲是她與他分手之後的事。沒想到這個秘密維持得那麼好,那麼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進人藝林電影公司訓練班之前生下的。我們不明白的是,照馬東生的經濟情況看來,他能夠負責這孩子的生活有餘,為什麼女兒會過繼給別人?

  編姐說:「我看張煦未必知道這麼多。」

  「我認為他是知道的,這足以解釋後期他對她冷淡的原因。」

  「為了這麼一點小事?」編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許張煦不介意,但是很明顯,他家人很不滿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離開世家,便貶為普通人,他們是不肯違背長輩意願的。」

  別說得那麼遠,就算是壽林吧,如果家裡不喜歡他同我來往,他還不是掉頭就走?

  新文報只此一家,他身為總經理,離開我還是離開他家,選擇是很明顯的。

  「張家又為何因這種小事而跟姚晶過不去?」

  「我不知道。他們有他們的苦處,有點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廣,媳婦有這種歷史,叫親友在背後議論紛紛,大概是難堪的。」

  「會嗎?」編姐很懷疑。

  我們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門一關,扭開電視,又是一天,當然不覺得生活有何痛苦繁複之處。

  年前再婚的女友參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親節,那婆婆向我女友說:「你也是母親,祝你母親節快樂。」

  真是曖昧,也分不出她是關心還是刻薄,我聽了馬上多心,直接感覺是這個婆婆不好相處,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過沒多久,她跟丈夫分開。

  人際關係千絲萬縷,哪裡有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後期張煦住紐約,姚晶住香港,夫妻關係名存實亡,就是因為其中夾雜牽涉的人太廣。

  我問對編姐說:「你仿佛很久沒寫稿子,快操練操練。」

  「寫不出來,有時候星期五興致勃勃地開始寫,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慶倖下筆順利,一個週末後再也續不下去,抽屜裡又多了一疊廢紙。」

  「日子久了也不再嘗試,只寫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編姐說。

  「將來誰寫姚晶的故事?」我說。

  「你。」她始終不肯動筆。

  太辛苦了,這樣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說。

  馬家傭人對我們很客氣,放我們進屋子裡。

  馬東生的屋子佈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謂流線型的式樣,保養得很好,現在看上去不但不覺古老,反而新奇,在懷舊狂熱影響下,連一支柏克五一金筆都是難能可貴的,何況是滿堂名貴家什。

  等足一小時,他打過電話到寓所,傭人把我們名字回過去,他約我們第二天見面,打發我們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時候,傭人不肯開門,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

  我們立刻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我倆太過大意,暴露了身份,馬東生立刻知道我們是為姚晶而來,警惕十分。

  幸虧我們已有電話號碼,但打來打去,傭人只說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靜一靜才能再把他交出來,窮逼一隻驚弓之鳥,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

  「來,我們先去三顧草廬,別忘記朱老先生。」

  我們去得很及時,朱家大小十餘口,已辦好移民手續,日內就要動身,看到我倆,朱老很是詫異。

  他問:「你們還在做姚晶的新聞?」

  「不不不,不是做新聞,只是擱不下手。」

  「與你沒有關係的事,知道那麼多幹嘛?」朱老問。

  「不,我一定要查出為何她要把遺產交給我。」

  「因為你可愛呀,那還不夠?」他也很會說話。

  「不夠。」

  「你們不會在我這裡再得到什麼。」

  「我們已找到馬東生。」我說。

  這小老頭。

  他一直知道馬東生,偏偏任由我們繞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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