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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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欠下另一個人一些債。 我用雙手學貓兒般洗一洗臉,頹然坐下。 「喂。」壽林喝問我。 「喂什麼?」 「我在等你的解釋。」 「解釋什麼?」我沒好氣。 「這個男人怎麼會穿著汗衫在你客廳中出現?」 我說:「他是我失散十年的表弟。」 「別滑稽了!」他發脾氣踢啤酒罐。 「他只是普通的朋友。」 「什麼時候開始,你同普通朋友說話會雙目發光,兩頰泛紅?」他冷笑連聲。 「自從我跟潘金蓮學師之後。」 壽林咆吼一聲,「你少耍嘴皮子!」 我「霍」地站起來瞪著他。 他害怕,退後一步。 「道歉!」我說,「不道歉就以後不要來了。」 「佐子,自從你得了那筆可詛咒的遺產之後,你整個人都變了。」 我又再坐下,「錯,錢還沒到手。」 「你怎麼為姚晶困擾到這種地步?」壽林說。 我說:「我不知道,是一種魔法,也許是蠱。」 他歎一口氣,「為她吵架不值得。」 我不出聲。 壽林又說:「給我留點面子。」 面子面子面子。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多人為你吃苦、忍耐。戴面具?有沒有一個魔王叫面子大神? 「你在想什麼?為何心神恍惚?」 「沒有什麼,」我說,「壽林,回去休息吧。」 「把電話的插頭插上吧,我不放心你才上來看的。」 「謝謝你。」我說。 他也走了。 我打一個呵欠,躺在剛才石奇躺過的沙發上,鼻子裡好似嗅到剃須水的香料味。 我就在這種情況下悠然人夢。 我訪問姚晶兩次,都沒有聞到香水。 也許她用得很含蓄,我坐得離她太遠。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鐘點女傭在嗚嗚用吸塵機,我脖子睡擰了,酸麻酸麻的,我使勁用手搓一搓後頸,仰起頭來,睜不開雙眼。我想:姚晶可沒有這種煩惱了。 我從來沒問過她早上可有起床的困難。石奇說得對,我們早已沒有把任何一行的明星視作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只覺得他們無論做什麼都似演戲,因為生活實在太公開,脫離普通人的軌跡。 我記得昨日與壽頭的爭吵,覺得很沒意思。與他是一輩子的事,不應輕率。不過當時頭有點昏。是罐裝啤酒抑或是石奇的刮須水香味? 我梳洗後在筆記簿於中記下每個人說過的每句話。 忽然之間,我聯想到希特勒那些假日記,一大本一大本,密密麻麻的二十多本,原來全是西貝貨,寫不成小說的人都會得寫氣氛豪華夢幻式的假日記。 他們把生活中瑣事放大三千倍,如泣如訴,自欺欺人。不然怎麼活下去呢! 我放下筆,看著姚晶的照片發呆。 鐘點女傭進來說:「有客人。」 客人已經自己進來,我說:「是你,編姐。」 「電話的插頭讓我替你插上。」 「不不不,太多人會打上來。」 「把自己當大明星?」她嘲弄我,「外頭又出事,你那一大筆已成過去,不吃香了。」 「發生什麼事?」我瞪著眼睛問。 「武俠明星的大老婆與小老婆大打出手,在各自分頭招待記者,你想會不會有人再注意你?」 什麼?我覺得打擊太大,沒人注意我?不再追著我拍照訪問?我沒有機會說他們討厭?不能再閃閃縮縮作特權分子? 我的風光時代竟這麼短促,好比詩人般筆下的水仙花。 這麼寂寞! 果然,電話插頭接上二十分鐘,都不再響一聲。群眾的力量真厲害,愛的時候愛死你,冷的時候凍僵你,吃群眾飯真不容易,溫度特別敏感。 姚晶去世時已經很溫吞了。 「不要啼噓,抬起頭來做人。」 「你呢,」我說,「你怎麼跑了出來?」 「我同楊壽林說:我想調到另外一個部門去。」 我問:「你還能做什麼?調到月刊去?期期做本市前途消息,黃膽水都悶出來。」當然是娛樂版的天地最天真可愛,即使大老婆罵小老婆,還是茶杯裡風波,喜氣洋溢地突出國泰民安。 編姐何必求調。 「無聊得很哪。」編姐說。 「姚晶的生活比你更無聊:嫁一個遙遠陌生但高貴的丈夫,絲毫沒有錯,但與她如隔著一座玻璃牆。天天守著一幢大房子,無親無友,多問。」 「她有石奇。」 「石奇解不了她的渴,她要的是一雙溫厚可靠的肩膀,不是個搗蛋小朋友。姚晶有戀父症,下意識地希望倚靠男人。」我說。 編姐說:「你仿佛已經很瞭解姚晶。」 「有一點,她是一個很不切實際而昂貴的女人。」 「像花百姿為沙皇設計的鑽石復活蛋?」 「形容得太好了,一點用途也沒有,但美得發昏。」 「我們去找王玉。」 「她在哪裡?」 「今日下午通告,我們約好她在電視臺的餐廳見面。」編姐說,「用技巧勾起她往日的恨意,刺探姚晶的秘密。」 這叫做唯恐天下不亂。 做記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這種毛病。 王玉人比照片還好看。眉宇之間有股悍意,生命力極強的女子,毫無疑問。 而且她時髦,小小的皮外套,捋起衣袖,襯著三個骨牛仔褲,頭髮皺皺,正是時興樣子。 她在吃一碟肉醬意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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