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十七


  他們都愛她,但是他們幫不了她。

  我們靜默很久。

  茶座的天頂是玻璃的。那日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的折射,我們三人都有點睜不開眼睛的感覺。前些時編姐笑說過,來這裡喝茶,簡直要擦太陽油。

  但今日,猛烈陽光只使我覺得蒼白。

  我本來不抽煙,但這幾天使我覺得史無前例的累,不禁又點著一支香煙。

  石奇看著別處,他說:「不久之前,她對我說,她每天早上都做一個夢。」

  我們等他說下去。

  「她夢見自己吃力地走一條斜坡、當時下很急的細雨,衣履皆濕,她大聲呼叫丈夫的名字——張煦。張煦、張煦、張煦……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張煦站在她面前,但隨即他的面孔變了,變為陌生人,她全不認識他……」

  我鼻子發酸。

  石奇說下去:「我問她,那個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說,不像我。」

  編姐遞手帕給我,我掩著面孔。

  這一點我明白,當然不會像他。

  石奇還沒有資格進人她的夢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淚,但是揩之還有,揩之還有,無法抑止。

  我見到那種情形,益發心酸,與他默默對著流淚。

  編姐又送手帕給石奇。

  他站起來,「兩位饒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來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濕。

  「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響。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個聲音,「我不是來了嗎,哭什麼?我從沒有見過你流淚。」

  是楊壽林。

  我沒精打采地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我雙肩。

  男人總是怕眼淚,抑或喜歡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這個眼淚,不是為他而流的。

  編姐說:「壽林,這裡沒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壽林還依依不捨。

  我很萎靡。

  與編姐躑躅於海邊長堤。

  我說:「他是多麼可愛的男孩子。」

  「他還年輕,有真性情。」

  「她為什麼不跟他跑掉?帶著錢與他逃至人跡罕至的地方去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愛她愛到口難開。」

  編姐凝視金蛇狂舞的海,她說:「如果有人那樣愛我,我死也情願。」女人總有浪漫的一面。

  那麼可愛的大孩子,我歎氣,五官秀美如押沙龍,身材英偉如大衛王。

  我發誓如果我是姚晶,就會不顧一切放縱一次,至少一次。

  我們只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不要太難為自己才好。

  編姐嘲弄地說:「人人像你,誰去對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當下我與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輕的亞當納斯在門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母親也住這裡。」他已恢復過來,很調皮地說。

  「不信。」

  「我來探望朋友。」

  我訕笑。

  「我專程找你,我有話同你說。」

  我點點頭,這叫做一吐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語,」他說,「我也不必說這個不能寫那個不能寫。」

  「你放心。」我說。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雙手插在口袋中間。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開口說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是不同的,我們是手足。

  「請。」我說。

  我們坐下。問他喝什麼。

  「你有沒有雪萊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著的琥珀色酒。

  「沒有。」我說,「我只有啤酒。」

  他點點頭。

  他自姚晶處學到許多,可以看得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只想與一個瞭解的人談談。」

  「我有一雙可靠的耳朵。」我說。

  嘴與筆就不大靠得住,不過也視人而定。對姚晶是絕對不能輕率的。

  「我認識她,是在兩年之前。」他開始說。

  「她剛結婚不久。」

  「是。她已經很不快樂。」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過著一種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麼?」石奇說出很有深意的話來。

  「在常人眼中,電影明星是光鬧離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麼知道她不快樂?」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一有空就抱著雙臂倚著門框一聲不響看風景?」石奇反問我。

  我低下頭。

  「有幾個快樂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煙,看著青煙縹緲,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強笑,「你的觀察力很強。」

  「我靜靜看了她十來天,就知道她處於一種非常不滿的情緒下,有無法解開的死結。」

  「她年紀比你大很多,你是怎麼會開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個人沉湎在回憶中,英俊的面孔充滿夢幻的神色,頭靠在沙發上,用手指梳著柔軟的頭髮。

  「因為她美。」他簡單地說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嘆息,這樣的女人,一般的稱呼是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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