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小女孩去了一會兒,出來說:「他們很疲倦,不想見你。」

  我連忙推住門,「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遺產的承繼人。」

  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插嘴過來,「你是誰?」

  我隔著鐵閘,看到她的面孔出現,憑我的觸覺,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紀曖昧,約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

  她眉目間與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經藝術家精心細琢,而她不過略具粗胚而已。

  小時候應該很像,長大後生活環境與其他因素使她們背道而馳,到如今,除了血緣,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這個女人是粗獷的,強壯的,簡陋的。

  不知恁地,許是出於妒忌的緣故,最受不了這一類女人,完全沒有思想,只有神經中樞,一臉一身的橫向,卻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聲音啦啦啦,響徹雲霄,基於自卑,希望吸引到每個人的耳朵,往往語不驚人死不休,什麼都說得出來。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記,起碼躺三個月醫院,法治文明的社會又如何呢,有力氣總是佔優勢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

  站在鐵閘外,我回想到姚晶纖細的五官以及身材,說話急時會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來。

  我只知道姚晶並沒有活下來。

  「你是誰?」那女人又喝問我。

  「讓我進來說好嗎?」

  又有一個女人過來,「什麼人?她說她是誰?」

  這一個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養的緣故,一張臉直掛下來,嘴邊的八字紋如刀刻般深,不知為什麼,還擦著粉底,一種與她皮膚本色相差三個深淺的顏色,如泥漿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詭異。

  她說:「我叫趙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頭那女人,「這是趙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說:「我叫徐佐子。」

  趙月娥女士說:「慢著,你說姚晶把她的遺產交給誰?」

  我光火,「如果你們把我當賊,就別問那麼多,我不打算站在這條冷巷中與你們談身世。」我轉身。

  那趙月娥立刻把門打開。

  我打量她們倆,她們也上下看我。

  「進來吧。」

  我有點不想進去,躊躇半刻,才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屋內倒還寬敞,可惜堆滿雜物,我自己找一張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別的人招呼。

  趙月娥對牢那個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來。」

  呵,不敢當。我面色梢為緩和。

  那女孩子過來把一隻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發覺那女孩子長得極像姚晶,尤其是一雙眼睛,一般水靈靈,似有層淚膜浮著,隨時會滴出眼淚來。

  女孩見我凝視她,靦腆地笑,露出小小顆牙齒,更加像她阿姨。趙月娥忽然說:「人人叫她小姚晶。」

  真像。

  我說:「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給了我。」

  趙月娥比較急躁:「我們聽說了。」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是一個……朋友。」

  「她的遺產有好幾百萬吧?」趙伯芬沉不住氣。

  「沒有,只二十萬美金。」

  「那也不少呀。」趙月娥敵意地看著我。

  「我還不肯定會把錢占為己有。或許會捐獎學金。」

  「將來等我女兒中學畢業,再去考阿姨給的獎學金吧。」趙月娥轟然笑出來。

  趙怡芬慢條斯理地說:「徐小姐,我們也根本沒想過她會把遺產給我們,你別誤會,給不給陌生人與我們無關。」

  我又吃驚。

  趙怡芬說:「她與我們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見一次面。」

  我拿著玻璃杯,喝一口茶,維持緘默。

  不見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個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緩緩摸出來,很小心翼翼,靈巧地,小心扶著牆壁,步步為營,她在學走路呢。

  我心中頓生無限母愛溫情,很想叫出來,沒有用的!無論你多麼小心,你無法與命運爭論,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沒有出生之前已經註定,不必再枉費力氣。

  她走得順了,漸漸大膽,雙手離開牆壁,摸到我這邊來,腳一軟,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懷中忽然多了個肥大的小寶寶,一時不捨得放鬆,她也就順手搭住我的大腿靠著。

  趙月娥說:「我的小女兒。」

  這麼可愛的一對孩子,姚晶的遺產為什麼不給她們?

  我並不明白。

  「她一心要脫離我們去過新生活,我們也不便妨礙她,造成她的不便,你說是不是,徐小姐?」

  趙怡芬說:「我們與她同母異父,我倆的父親早就過身,母親再嫁後才生下姚晶,所以一直沒有來往。」

  我聽著只有點頭的分。

  趙怡芬又補一句,「你也不是外人,我相信你同她是心腹,不然一百幾十萬,怎麼會交在你手中。」

  趙月娥說:「可是來看看我們是否需要錢?」

  我默認。

  「錢誰嫌多?」趙月娥苦笑道,「不過她的錢我們不敢用。」

  這是什麼意思?

  趙月娥又說:「我丈夫是開計程車的,手頭上有三部車子,自己開一部,兩部租與人,生活是不用愁的。我姐姐呢,她是知識分子,在官小教書有二十多年。我們不等錢用,況且母親說過,她一切早與我們無關,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管不著。」

  在這個客廳待久了,感覺得一股寒意越來越甚,自腳底心涼上來,沒有點暖爐的原因吧,窗外有霏霏雨。

  難怪孩子們穿得那麼臃腫。

  坐久了我也仿佛變成她們的一分子,可以一直絮絮談到天亮,以一個「她」字代替姚晶,她們不願提到小妹的名字。

  所不同的是,我對姚晶沒有恨,只有愛。

  愛及欣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