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三小無猜 | 上頁 下頁
十二


  其實我很懷疑寶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誠待,他好像沒有做錯什麼,對每個女孩兒都不壞,甚至套西廂裡的話對紫鵑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黛玉一張臉自然掛下來了。他只對一個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兒,(金釧是自己骨頭輕,不能怪寶玉),他不該對柳湘蓮說:「你要個絕色的,既然她是個絕色,也就算了。」柳湘蓮很奇怪,他堅持要娶個絕色的處女,於是疑心疑鬼去推了親,三姐兒受不了這個氣,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歡紅樓夢,每一章每一節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請教那些博士碩士們化學、會計、統計,有空也聊紅樓夢。可惜他們大多數愛看水滸傳,水滸也還好,但是他們又偏愛西遊記,我就認為奇怪,好像初看他們往炸薯條上淋醋,不慣,當然吃春捲時也加醋,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相信這三年是很快過的,實際上只有兩年半了。至少現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別人。

  在過去的三年,我教會了一個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顏色別配得太齊,你適合穿狹身毛衣與襯衫,褲管別吊著,巴厘與仙納夫皮鞋最相襯不過。)教他做人。(別一直爛呼呼的做所謂好人,沒有性格,到頭來誰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書,教他聽唱片。教他學乖。這個人學得快,他並沒有什麼感激的心,就是這樣。

  最後一次看見他,他的褲腳拖在地上,身上的襯衫應該是比他年輕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厘,只不過開著一部奇怪的車,如果我在,我會說買贊臣希利吧,買保時捷吧,買蓮花十吧。如果再富有點,索性買一部費拉裡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會感激我。所以我決定自己也受點教育,不再教育別人。奇怪的是別人都不給他面子,一位太太見到他穿套新衣服,從頭到腳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後說:「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沒有這麼高。」

  他不見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買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說:「好吃,真好吃,真會挑。」

  當然也有欣賞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處。

  反正都過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轉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從頭來過,他們不能。他們只能換湯不換藥的繼續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燦爛的時候,自然有豔羨的人,然而始終要熄滅的。可怕是熄滅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個女朋友歎道:「太多的人,從沒想到,他們還真會活到七、八十歲。」後來的幾十年又怎樣呢?

  我也常常擔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難尋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觸到的現實問題。年輕的時候不覺得,只覺老人討厭。像我,簡直對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懼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終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沒有腦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麼樣跟這個滑頭蠱惑的單老碼了相處三年,是一個大難題。暑假往別處開溜,恐怕是一個逃避的方式。

  我這麼多的兄弟,最喜歡他,也是緣份。就像我二哥,喜歡老三小均,從小就愛他,省零用下來買餅偷偷給老三吃。母親一說起這種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見過少數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說查先生與張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裡說我勢利了,但事實的確如此。

  亦靖只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孩子,年輕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還沒開始,盡開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動就掉下來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學,只是有人不給。」「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飽死,也難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難為爸成千打萬的台幣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醫消氣開胃,如今都泡了湯了。

  我是愛我爸的。離開臺北回香港,再從香港來這裡,在臺北只擱了三天,還是與他吵架。但我們只是感情不佳,愛還是愛他的,我省了十天,買了一隻公事包給他,六鎊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亂替媽媽挑了條廉價絲巾,還理直氣壯的說:「禮物不算,禮輕情意重。」

  自己買了一套破牛仔上衣與長褲過節,買回來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從來沒穿過這種衣服,想著當天氣稍暖,我可以穿著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處走,又仿佛得意起來,元氣也漸漸恢復了,好像又能度過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興的時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禮物,喝醉了酒。

  這一段日子,我並沒有把它計算在我的生命之內,但是它居然來臨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點過,快點過,同時也儘量享受著。

  ——原是想你忘記過去的日子。阿弟說。

  能忘記得了嗎?過去的日子,過去的人,只有比什麼時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這原是借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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