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三小無猜 | 上頁 下頁


  平時我總是一套紅棉襖,亦靖最討厭這套棉襖,就像去年在臺北!美芳也討厭我那套豆青的棉襖。她白我一眼說:「真像個抽鴉片的。」

  一點半天就黑了,我也打個午覺,眼濛濛的老覺得不對,掙扎醒來,才發覺原來不是在家裡了。於是呆呆的洗澡換衣服,也不怎麼的耽心前途。

  文憑總是要拿的,無論如何得畢業。然後找份工作,在臺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要寫的,寫了那麼些年!除非是編輯說我們不要你了,否則還是得寫下去。

  師傅說:「你還好,心裡想的,總可以寫出來。」

  我承認這是我的幸運。

  師傅是弟弟的同學,教功夫,大家都叫他師傅。在我處借了一套脂評石頭記去,才得廿幾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開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帶了三本書:一套石頭記,一本張愛玲,一本詞選。都藏在行李底,讓家人知道是要罵的,行李窮過磅,還帶這些會背的無聊書本。倒把些要緊的衣物漏在家裡了。現在的東西五化三飛,一些在香港,一些在臺北,在身邊的反而不多。

  母親寫信給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過這個冬天——」

  把我當一頭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

  我是沒有遺憾的,這些年來開心也開心過,玩也玩過了,如今連大學生的癮也過了,我很高興。案頭上依然放一張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連嘮叨的房東也避過了,只等戶主差人來鋪了地毯過節過冬,真的沒有問題,拿我的稿費在曼徹斯特這種小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華的,我實在沒有誇張。

  只是弟弟替我擔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時候才出去,濺得一腿的泥。洗了頭永遠不吹幹,到處走。我老了,我想。從幾時開始,我已經不能再愛一個人了呢?或者是最近,實在沒有碰到什麼可愛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歡。

  弟弟給我氣死。兩個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對我說:「有人找我做翻譯,去訪問中國家庭,以便寫論文,那男孩子長得好帥!從來沒見過那麼登樣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結果看到了那個男孩子,我笑了,我說:「這叫做登樣嘛?你眼睛不知道長在哪兒!這個男孩子不過是稍微端正一點而已。」

  阿弟頓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來了,他說:「添美臣問我,你怎麼老笑,我只好說你根本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女學生。」添美臣是那個人的名字。

  那麼還有一個人,老跟著他學寧波話,叫做非臘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這個人很風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讀博士去了,給碩士論文我看,上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感謝衣莎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記者,作者——給我的幫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為貴,誰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憐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樣的補習老師特別多。有機化學攬不清楚,大喝一聲「哪個是念化學的?」總有熱心人士同情我八十歲學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人,擠在電視室看舊片「巴巴麗娜太空英雄」,珍芳達一穿了衣服,眾人噓聲大起,表示不滿。到電影會去看戲,一定有人杷說明書折飛機朝銀幕下扔,扔得遠,大家便鼓掌拍手,熱鬧非凡。校方忍無可忍,在說明書下寫明「誰折飛機扔便罰誰」,但是他們改擢紙船,照樣飛,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彈人,什麼都有。都是頑皮鬼。

  然而不久這樣的日子也厭了,沒有透氣的機會。每天上課,從九點到四點、五點回來洗頭洗臉,拿出功課,已經該吃飯了,平常英文也不見得壤到哪裡去,就是用不上,經濟科上的題目問「為何需求線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頭霧水,拿了丙減。真是日月變色的沒臉。這與咱們家的阿B哥有什麼分別?恐怕B哥也有進步吧?

  總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說不定怎麼還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會太差的。但是這張文憑呢?不過這種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總是計算吃的問題。買了乳腐、醬瓜,蝦米、皮蛋,我與弟弟都發覺咱們欠缺營責。於是又買了紅蘿蔔,也不煮,兩個人臉對臉就生吃,爭取一點維他命C,或者淨啃芝士。很想吃臘腸,但是想不出該怎麼做,老是蒸,又有點浪費。我對吃是隨便的,好的壞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雞毛菜、蔥烤鯽魚。寫信給母親訴幾句苦,招了一頓臭駡,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之類的成語,都叫她用上了。以後只好悶聲大發財,什麼都不說。

  偶而看張愛玲的短篇,很是感動,趁機哭一會,也是有的,這是一種傻氣,不過因為我也病過一陣子,天天看醫生。然而人家書中的女主角總是求仁得仁,沒一下子就病死了,我卻還在這裡撐著。我小說裡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數是自殺,我是想穿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種道理。

  奇怪的是,竟沒有再看紅樓夢。(我二哥說:「背也會背的東西,買來作啥?」)那一年我很想買八十回的脂評紅樓夢。我倒不曉得為什麼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點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頭記。我改看瑪麗蓮夢露傳記。我開始注意一下幾時輪到這一區停電停煤氣,阿拉伯打成怎麼樣了。少不免也吊著頭等等明報,以及其他雜誌,可憐姊妹至今一本也沒看到過,只有要稿的時候,編輯很勤力的來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嘗有什麼家,香港是兄長的家,臺北是父母的家。

  有人敲門,我去開,滿以為是鋪地毯的來了,卻是郵差,因為轉了地址,所以他要證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簽了名。收了聖誕卡,今年只收到三張聖誕卡。第一張是張徹夫人梁女士寄來的。她總是記得我,也是人結人緣。不是說不寄的就不記得找了,她是比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難得。收到那種逢人必有的小禮物,逢人必有的卡片,特別厭惡。我與我女朋友說要送禮,什麼時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時大節的湊熱鬧?我把這第一張擱在書桌上。第二張是哈佛大學寄出來的。二嫂三嫂的弟弟。然後是這第三次,簽收了,拆開來看,看到右下角的簽名,呆住了。怔著了很久很久,慢慢的進屋子。呀,他總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給我寄卡片來了。一時心裡麻木了下,沒有太多的感覺,等感覺慢慢回來的時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攤開手來,那張卡片已經團皺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頁書本也沒翻過,所有的老毛病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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