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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發佈會裡擠滿記者。

  「初步發現:火災造成兩死與三十多人受傷,傷者情勢由普通至嚴重,卻無生命危險。

  死者其中一名三思樓寄宿生,是女生,另一名男子據說是她男友,並非華南學生。」

  「事發前有人看見該名男子逐門逐戶拍門搜索女友,尚不知他如何進入大門。」

  「是,警方相信是一宗謀殺、縱火、自殺案。」

  發佈會中忽然有人大聲哭泣:「為什麼,為什麼?」

  尚美輕說:「我聽說是那女生想與男友分手,他不允許,要與她同歸於盡。她開頭掉以輕心,可是最近已知恐怖,曾經報警,不過今晚終遭毒手。」

  「三思樓其他住客不曾出手救援?」

  「換了是你,也只會緊緊鎖門,都是女孩子嘛。」

  「那女生長得美嗎?」尚美問了一個表面上不相干問題。

  可觀與她曾有一面之緣,那女生長得美且媚。

  「他們兩人只得廿歲出頭,大好前程,從此灰飛煙滅。」

  「別忘記雙方父母兄弟姐妹,還有其他受傷的同學。」

  「還有我們這些旁觀者也打上終身烙印。」

  「是什麼令他如此殘酷自私?」

  整幢三思樓因一個人失戀被棄的怒火化為廢墟。

  尚美一直哭泣,雙目紅腫。

  可觀知道她在想什麼,尚美在想,差一點點,她也走上那條路。

  不知怎地,一定不肯放下那個人,一定要纏到你死我亡。

  那天早上,可觀照常回到辦公室,雙手整天顫抖,報章號外排山倒海地報道三思樓慘案,她喝伏特加鎮定神經,喝到傻笑,雙手仍然不住發抖。

  同事沒有發覺她異樣。

  下班,可觀到小館子吃面,才吃兩口,便嘔吐起來。她回家休息,接到謝利歌電話:「我與李畦在一起吃日本菜,廚師說有鮪魚眼珠,你可要來一試?」

  「我想早點休息。」

  「我們稍後到你家來。」

  「不用了,我想一覺睡到天亮。」

  可觀當然沒有休息,她更衣回到三思樓廢墟。

  慢慢走近,發覺人群已經散去,但消防員怕死灰復燃,仍在冒煙現場灑水,他們又累又髒,一邊搖頭一邊歎氣,「為什麼?」

  有一個記者問:「可以到106室去看看嗎?」

  「退下!」

  「我也是為工作——」

  「不走叫警察拉你走。」

  另外一個人問記者:「106室,你肯定是106?」那人聲音沙啞,疲憊不堪。

  記者答:「報上都刊登過了,女死者住那間宿舍。」

  那穿黑色衣褲的男子用手掩臉。

  可觀以為自己看錯,揉揉眼,再看,濃煙嗆得她流淚。

  她看清楚了那人。

  可觀大聲叫出來:「山聯!」

  那男子聽見有人叫他名字,放下掩住面孔的兩隻手,他往叫聲看去。

  「山聯,是你。」

  他看到一張小小圓臉,五官上沾著煤灰,她在哭,淚水流過煤灰,變成黑色小河。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顫抖:「是你嗎,原可觀,是你嗎?」

  「是我,山聯。」

  她跌跌撞撞奔過去,與山聯緊緊擁抱。

  山聯忽然支撐不住,喜極而泣,「我以為你還住在106……」

  「不,我早已搬出。」

  「我看到新聞,立即趕來。」

  「那是另外一個女生。」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

  「你為什麼不聯絡我,你為何輕易放棄?」

  消防員走近,「先生、小姐,情侶們,這裡不是訴說心事的地方,請走出警方黃色警戒線的範圍。」

  可觀飲泣:「沒有一天,我不想起你。」

  每一天,可觀肯定是每一天。

  山聯用手心拭去可觀臉上煤灰。

  「果然是你。」他終於放下心來。

  可觀凝視山聯清臒俊秀的面孔。

  他們清楚不是做夢,可是受驚過度,嘴唇仍然哆嗦。

  山聯喃喃說:「我永遠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之後,整整一年過去了。

  三思樓慘案並沒有被人遺忘,火災現場陸續有人獻上獻花致意。

  校方決定把三思樓拆卸重建,仍由林氏基金支持費用,改名大學文娛康樂中心,三思樓不再是宿舍,它是一幢電影院劇場體育館會議室綜合建築。

  那一天,原麗生約了林太太見面。

  她一開口就問:「可觀好嗎?」

  林太太輕輕說:「放心,可觀有主見,會得安排生活。」

  「仍在銀行做?」

  「約半年前辭職,她與朋友到紐約的史密森博物館做行政工作。」

  「慢著慢著,我一時來不及吸收,朋友是男是女,叫什麼名字,我見過沒有?」

  「我只確定是男性朋友,我沒見過,但我相信可觀眼光。」

  原麗生焦急,「她有什麼眼光!」

  「做家長的,也只能做到這樣。」

  原麗生訴苦:「為什麼他們這批年輕人總愛離開家人到遙遠的地方,是時興麼,抑或悶得慌,分明叫家長擔驚受怕,每晚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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