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他怕失去我們。」

  「我們?」我一愣。

  「他是一個寂寞需要親情的年輕人,自幼失母,最近父親又辭世,他響往家庭溫暖,我不應趁虛而入,在我這個歲數,心態不同,很難真正愛上一個人。」

  追求失敗

  我感謂:「媽媽,不止是你,這是現代人通病,連我也無法投入熱戀,多可笑,六親不認,要生要死。」

  「我婉拒了他。」

  「他可有失望?」我倒先失望。

  「他說他盡了力,已無遺憾。」

  「這可是他第一次向女子求婚?」

  「我沒問,可想是第一次。」

  「可憐的阿泰,他公司裡清一色男班,我猜想女職員忍受不了那些莽漢的體臭味。」

  母親大笑,「可愛的子都是媽媽瑰寶,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使媽媽歡容。」

  「男人真是齷齪。」

  「女人也是挑剔。」

  「你與閻泰,以後還是朋友嗎?」

  「怎麼可能呢,他不見得會在我家耽一輩子,時間寶貴,他遲早要結婚生子。」

  父親追求失敗,兒子也未成功。

  「你呢?叫爸爸回來?」

  媽媽抬起頭,「我想不,我與你父親均已無法滿足對方的期望,無謂再錯一次。」

  「那你不怕寂寞?」

  「怕壓,怕得發抖,但不足以叫我倉卒作出決定。」

  「這就是有工作的好處了,一天起碼忙十二小時,回家睡得死實,第二天又是新的一日。」

  「多謝你提醒我,明日我要出場面。」

  第二天一早有人來替老媽梳頭化妝。

  我聽見她叮囑師傅:「我不想看上去更加年輕,只想精神奕奕。」

  她穿鐵灰色絲絨套裝,腰身一粒大紐扣,身段看上去纖細美觀,頭髮挽腦後,整齊大方。

  她再戴上大鑽石耳環,整張臉亮起來。

  媽媽一向會得打扮。

  她出發去大酒店選冠軍蛋糕。

  我找到閻泰,「我聽說了。」

  「我十分遺憾,我原想與你們過一輩子:溫馨的家,能幹獨立大方智慧的伴侶,還有,你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所憧憬的未能成為事實。」

  我溫和地說:「可是阿泰,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裡。」

  「你口氣像煞希汶,她說:我與她最多維持三年,我說,那已比一般婚姻長久,她不再回答。」

  我明白她的意思。

  三年後她已拾不回自我,她不願犧牲自我。

  三年後她可能會問自己:怎樣打扮化妝看上去年輕些,與閻泰比較合拍?穿卡其褲與大毛衣,還是重返校園?

  她現在也可以穿我的衣服,但,那是為著自身舒適,不是為任何人。

  為別人做任何事都會很累,日久生厭,且期望回報,難免失望。

  我明白母親的想法,將來,我也會那樣選擇。

  他說:「我要與中國人開會,稍後再談。」

  我笑,「你也是中國人。」

  閻泰說:「以前是日本人,此刻是中國人了。」

  我與他談到這裡。

  我坐下看華文報,特別留意娛樂版,我想看到迪紫莉的名字,我盼望她名成利就。

  可是幾個月來我都失望,她好似在大都會消失了,由此可知,成名也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一日珍妮告訴我:「你媽媽在Wiki上有私人網頁,子都,你媽媽是名人。」

  我從未聽她提過,我即時查閱,她的資料用英文寫成,有時括弧內附著中文,我邊笑邊讀,內容只有七成真實。

  珍妮問:「你可想添加刪改?」

  我微笑,「不用了,這不是我的網頁。」

  「讀物理要擁有網頁真不容易。」

  我答:「我並沒有那樣的野心。」

  珍妮不大有時間與我通電話,她在一間時裝店工作,一次我經過商場,看到她穿著小背心、緊身裙,成熟打扮,向顧客細心推銷衣飾。

  我突感心酸,珍妮完全像大人的樣子,應付世俗,遊刃有餘,我聽見她對客人說:「你身段維持得這樣好,這一列套裝必定適合你。」

  我幾時才能學會那樣圓滑的應對呢,我生性愚魯蠢鈍,不知乖巧。

  我比同班同學幼稚,只得在學校多耽幾年

  下午在超級市場選購食物,回到家裡,發覺有一輛陌生美國車牌的吉普車停在車道。

  我一愣,真是誰?

  忽然明白,我大聲叫:「爸爸!」

  他開門出來,大聲笑,「可不就是我。」

  「工作好嗎,身體無恙?」

  「進來慢慢說。」

  母親也迎出來。

  我問她:「哪個蛋糕得獎?」

  「中華組那只杯子。」

  近年任何競賽中的任何評判都傾向把大獎留給中華組,若不,好似不識寶貨,不識時務。

  老爸又長胖了一些。

  我說:「爸,你要節食,你看人家李希汶身段多好。」

  爸說:「我是我:王保華,別拿我與別人比較。」

  我笑得落淚,我在八九歲時最愛講這句話,因爸爸常拿我與精乖小孩比較。

  媽媽說:「保華,中年人不宜饒嘴。」

  「還中年,都老年了。」

  我故意說:「站在你那些年輕女友身邊,父親大人,你 更加顯老。」

  「嘿,」老爸跳起來,「我的女友?正剪草的鄰居看見我的車停下,過來視察,他告訴我,這間屋子時有陌生男子駕陌生車子出入,叫他擔心。」

  我答:「都是找媽媽的。」

  「不,」老媽說:「都是子都的朋友。」

  我們母女嘻哈大笑。

  爸面色黯然,「真沒想到母女少了我更加開心。」

  我安慰他:「這不是真的。」

  媽媽攤攤手,「王保華,我倆也總得活下去。」

  「工作如何?」

  「很精彩,雜誌篇幅增加了八頁,最近想做中國的糖與糕,我想往華南走一趟。」

  我踴躍,「帶我去,我要找荳酥糖的始源。」

  父親面色更加灰暗:「女性一向比我們會得過日子。」

  母親接上去,「因為我們隨時會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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