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我卻有點惆悵,原來閻泰對我並無野心。

  那天下午我照鏡子,端詳自己,比起其他少女,我照鏡時間並不算多,自十一二歲起,她們就聚集學校衛生間,對著鏡子騷首弄姿,這當然是正常行為,可是還在洗手間,不免煞風景,我不是其中一份子。

  在鏡中我照見一張肉臉,胖嘟嘟,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什麼都圓圓,連耳朵都是圓的,根本不是美人胚子。

  還有,我的脖子與眼珠都不大靈活,轉動角度有限,不比一些女孩,眼珠骨碌碌,可以仰視,又會低垂,甚至斜飛。

  我是書蟲類別,別忘了。

  第二天,勞資雙方終於達成協議:可以上學了!

  母親叮囑:「回到課堂,別跟任何人談論這件事,你要知道,教師們並無贏得此仗,他們為勢所迫,不得不複課,學生不宜多嘴。」

  明白,禍從口出,還是殺身之禍。

  第二天大家一早回到學校,在大門前佯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珍妮迎上,「你在假期可有做功課?」

  我卻說:「阿杜怎麼了,史小姐可需坐牢?」

  「聽說史小姐認罪,可能判六個月至一年監禁,以後一生不可接近兒童。」

  我黯然。

  「課室暖氣關閉多日,十分陰冷,家母叫我多穿件外套。」

  「母親們真是周到。」

  珍妮說:「我考了SAT,決定往加州升學。」

  「祝你前程似錦。」

  打鈴了,大家一哄而入。

  也許是多心,我發覺老師臉如土色,面目浮腫,像是受到重大打擊,我聽的屈臣太太說:「扣了近兩千元薪水,今年暑假往墨西哥一行被迫取消。」

  他們愛煞墨西哥價廉物美的陽光海灘,樂而忘返。

  小息時有同學問:「子都,聽說你家舉行的小班補習十分成功,可否讓我加入?」

  「對不起,已經開學,補習班取消。」

  「那位補習老師是誰,可否把電話地址告訴我。」

  「他並不是補習老師,他另有正業。」

  同學失望。

  那天我回到家,開門進屋,發現母親在後園招待客人,我聽到絮絮語聲。

  剛想揚聲,發覺客人是閻泰,呵,他們終於見面了。

  她是他父親生前的知己。

  而母親,她知道他是誰沒有?

  我悄悄坐在廚房,斟杯啤酒,聽他們說些什麼。

  母親說:「那日我只見你背影,已經覺得身形說不出的熟悉,唉。」

  「那些信……」

  「謝謝你把它們寄回來。」

  我一愣,母親終於看到那些信了。

  「子都說你一直沒有留意那只信封。」

  「我不想子都知道那麼多。」

  「子都可以應付,我已告訴她,她接受得很好。」

  「我低估了她。」

  「那些信,只得我們父子讀過。」

  「你處理得很好。」

  閻泰答:「我不小了。」

  母親替他斟茶,把點心碟子遞過去。

  閻泰說:「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

  母親不說話,沉默中也覺得她唏噓。

  能說什麼呢?「我老了」,不過是想對方安慰:「不老不老」,老不老自身最清楚,媽媽說她最討厭人說「年齡不過是心境問題」,心境你個頭。

  「爸爸在日誌上說,你是他最好朋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時整夜討論現代建築,或是北美土產紅酒優劣。」

  母親回答:「是呀,我倆真是投契。」

  閻泰忽然問:「你可愛他?」

  我嚇一跳,靜心聽母親如何回答。

  真意外,母親十分坦誠地說:「我十分愛他。」

  聽見自己媽媽說愛家人以外的人,真是驚駭,我忽覺心酸。

  「可是我愛家庭與子都更多。」

  閻泰說:「如不,你就不那麼可愛了。」

  母親苦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他與她也似乎十分投契,年齡距離並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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