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石榴圖 | 上頁 下頁


  勤勤與母親對坐良久,打不開僵局,氣氛異常沉悶。

  文家為經濟煩惱,已經很久很久,在勤勤記憶中,每當過年,父母親就這麼在書房對坐發呆。

  到最後,父親會歎一口氣站起來,取過外套出去想辦法,回來的時候,問題有時可以解決,有時不能。待他去世之後,他坐過的位置,便留給勤勤。

  此刻輪到母女相對無言。

  勤勤沉不住氣,問母親:「倘若我們只剩下一千塊錢,要來幹什麼好?」

  文太太點著一支薄荷煙,吸一口,「買過年小菜要緊。」

  「那還不如買一盆曇花回來寫生。」

  「你父親是大文豪,你是大畫家,以致文氏兩袖清風。」

  勤勤學著父親的樣子,歎口氣,站起來,取了外套,「我出去想想辦法。」

  文太太忍不住笑出來,「你上哪兒去,你有啥子辦法。」

  「我到瞿伯伯那裡去。」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箱子裡還有一幅石榴圖可以給他鑒定。」

  「統統不是真跡,你別去煩他。」

  「同他聊聊天也好,瞿伯母做的芝麻糖一流,遊客問她買呢。」

  「速去速回。」

  勤勤打開樟木箱子,在幾十軸國畫中找一遍,認出石榴圖,放進一隻長布袋,背著出門。

  安步當車走了半小時,才到古玩字畫店林立的翰林街。

  勤勤還沒有走近,如意齋的老闆娘便看見她,連忙轉頭同丈夫說:「文少辛的女兒又來了。」

  瞿德霖笑,「有沒有帶著畫?」

  「有。」

  「這次不知是瓶菊圖還是怪石魚鳥。」

  瞿太太也笑,「也許是枯木喜鵲,要不就是芭蕉石竹。」

  瞿德霖說:「真不知文少辛生前哪裡買來這許多假畫。」

  「你呢,」瞿太太問,「你的假畫又從何而來?」

  「去把芝麻糖拿出來,還有,泡壺好茶,招呼客人。」

  文勤勤站在如意齋對街,正在發呆。

  彼時暮色蒼茫,她意志力有點薄弱,到底開口求人難,是,她年紀輕,碰釘子無所謂,但登門求借,想想面孔就漲紅了。

  猶疑許久,籲出一口氣,低下頭,過馬路呢還是不過?

  只聽得有人叫她:「文勤勤嗎,怎麼過門不入?」

  一抬頭,看到瞿德霖胖胖身形,站在店門處正朝她招手呢。

  勤勤笑,急急走過去。

  瞿德霖看店的時候,為著增加氣氛吸引遊客,習慣穿唐裝,一到放假立刻換上西裝,恢復自我,非常有趣。

  「我正在想,你今年怎麼還沒來。」一出口,瞿德霖就知道講錯話,連忙顧左右言他,請勤勤入店。

  勤勤只裝聽不懂,但一雙耳朵卻立時三刻漲得通紅,燒得透明,出賣了她。

  瞿太太捧出茶點招呼客人。

  「勤勤,你畢業沒有?」

  勤勤點點頭,「九月畢的業。」

  「可找到工作?」

  「在爿雜誌社做設計。」

  「那很好呀,凡事有個開頭。」

  但是薪水一個人用都繃繃緊,勤勤不好意思地低笑。

  瞿德霖真是個知趣的好人,自動開口:「來,讓我們看看這是幅什麼畫。」

  每年他都這麼說,每年看完了畫,他總是寫張五千塊支票給勤勤,畫,暫寄他那邊,有人要,再算價錢。過了三兩個月,他會把畫退回給文家,但支票之事,不了了之。

  五千元,三五年之前,還可以派個用場,現在,連瞿德霖都不好意思,當做善事,也嫌寒酸,但他是個小生意人,習慣錙銖必計,是以心情有點矛盾,搓著手呵呵笑起來。

  勤勤有點淒酸的感覺,大了,大學都畢業了,卻沒有能力照顧一個家,要到處舉債,一顆芝麻糖卡在喉嚨裡,也不知是苦是辣,一時作不了聲。

  這時候「叮」的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進店來。

  瞿先生連忙去招呼客人。

  勤勤把額前碎發撥開,咳嗽一聲。

  瞿太太說:「來,喝口熱茶。」

  勤勤怪不好意思,「妨礙你們做生意。」

  「小年夜,啥人來買古玩,來,給我看看你那幅畫。」

  瞿太太跟著丈夫那麼多年,也儼然像個會家,她看准勤勤不好意思,於是主動出聲,不過幾千塊錢,打發了她走,何必叫人坐著乾等。

  勤勤說:「是一幅石榴圖。」她把背囊解下,取出畫軸。

  「令尊就是喜歡八大。」

  瞿太太並不打開畫,隨手擱在案頭,卻拉開小小花梨木書桌的抽屜,取出一疊薄薄的鈔票,交給勤勤。

  勤勤難過得只想取過畫卷拔足飛逃,她坐在那裡,有幾秒鐘的時間腦袋完全空白,像是過了很久,她才清清喉嚨,說聲「謝謝瞿伯母」,形勢比人強,人窮志短,她不得不接受這項施捨。

  再說,她還想瞿太太如何顧全她的自尊呢?

  瞿太太溫言說:「先回去吧,媽媽在等你。」

  真的,出來也這麼些時候了,該回去向母親報告好消息。

  勤勤剛想伸手取鈔票,卻聽見有人說:「石榴圖?給我看看。」聲音低沉有力。

  勤勤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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