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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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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解釋:「我是勞動人民,吃不夠會眩倒在地。」 我知道那種太太,死命節食。也難怪呢,一點勞心勞力的事都沒有,你說,單逛時裝店試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像我們,只需老闆一整天從早到晚的無理取鬧,就可氣得消瘦一公斤,我知道,我試過。 我跟他的距離有多麼大。 也許三十五年前,甚至四十年前。他的初戀情人也吃得那麼多(發育時期)今天看到我,他的心牽動。 「你不怕發胖?」他問我。 我給他看我的手臂,「要與男同事鬥力,」又指指腦,「要與男同事鬥智,胖有什麼關係?」 「你不愛美?」他更訝異。 「沒有心思想到那麼奢侈的事上去。」我說:「現在我們正掙扎求存。」 「我不相信。」他說。 「你與時代脫節久了。」我說。「付賬吧。」 時間不早了。 第二天小祝兩夫婦聲討我。問我那個男生有什麼不好,說真的,叫我具體的批評他,我也說不上來,誰敢說他不好?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女人嫁。我唯唯諾諾,支支吾吾,「天氣好潮濕,牆壁淌水。」我說。 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轉,便開始訴說天氣惱人,洗完的衣服全不幹,渾身骨節酸軟之類。 有同事經過,見我手持電話筒已有十分鐘,開始加以白眼。我藉故向莉莉道別。 沒法子,時間賣了出去,就是賣了出去,我可以選擇坐家中死命打電話,但我會比現在更快活嗎? 我的右手臂又發酸了。一定是這個天氣。 洋紫荊稍後要開放了吧?但我真正嚮往的,是十四鄉那邊一整條馬路的影樹。 漸漸我就不喜歡瓶花,要看花的時候,就出到街上,看活生生在生長的花,看它盛放看它凋謝,欣賞其生命感。 整個玻璃窗上面凝滿水珠。南中國的著名回南天。 小祝問:「放假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迪士尼樂園;日本開了新的迪土尼樂園,你不知道?」 「這種地方有什麼好去?我真不明白你。」 我埋頭在手臂中說,「你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是你很幸福。」 「我們看不出你為何這樣煩惱,年輕貌美,什麼都不缺。」 我攤開手,戲劇化且文藝腔地說,「啊,惱人的春天!我所欠缺的是火花。」 「火花。」我抄襲了梅超群。 他再來約我吃飯的時候,我公然答應。 我換旗袍,與他經過餐館的鏡子,看看鏡裡的反映,也不覺有什麼不妥。廿多歲的女人與五十多歲的男人走在一起,能否產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但看上去並沒有白發配紅顏的感覺。 近代女人老得太快,憂愁過多,工作繁重。 我們坐下來,他鼓勵我叫最好的白酒。我並沒有那樣做,我並不是嗜酒者,分不清好歹,何必浪費。 飯吃到一半,他忽然對我說:「我過去那邊一下。」 我很訝異,他是個極有禮的人,照說沒有理由吃到一半要走開一下。如果是普通朋友,點個頭也已經足夠。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邊,站在那裡講了一會兒話。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與他不知說什麼,又有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 過了約莫十分鐘,他過來。 我沒有出聲,問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 他卻說:「是我的太太與女兒請親戚吃飯。」 我一聽立刻難以下嚥,什麼?他的太太?我再加以注意。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打扮華麗高貴而時髦,是那種兩萬塊錢買件維孔那呢大衣的人。 比起她的品味與風度,我粗糙得像街邊的小女孩。 我問:「你知道她們會來這裡?」 梅超群很鎮靜,「不,我不知道,她親戚很多,又愛同他們吃飯,這種場合,我很少出席。」 「你說我是誰?一家敵對洋行的行政秘書?」我問。 他很詫異,「我為什麼要撒謊?我說你是我朋友。」 「什麼?」我問,「她會放過你?」 「我們是三十年的夫妻了。」他莞爾,「你不懂得我們的關係,你還以為她是爭風喝醋的小姑娘?」 「可是也不能不聞不問呀。」 他這一次沒有回答,完全不出聲。 我確是不明白,看來他們之間有個默契,作妻子的並不追究他在外頭的自由。 那餐飯我吃得打背脊骨落,覺得上了當。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真是奇怪,他們這種關係,太過大方,太過懂事,控制感情如機械人,我真的不明白。 將來有一日我給了婚,遇到丈夫同別的女人在飯店吃飯,我就不會講究風度。 我會—— 我問自己!你會怎麼樣? 上前去抓住那個女人廝打,上演六國大封相? 我默默的考慮一會兒,衝口而出,「我也不會!」 「你說什麼?」梅超群問。 「沒什麼。」我歎口氣。 我也只好佯裝看不見,回到家再說。如果對方敷衍我幾句,我也只好信他——不然還為這個離婚不成?日子久了,習慣成自然,明知問了也等於白問,於是就開始裝聾作啞,不然怎麼辦呢?限於環境,不是說離婚便可以離婚的。 「到家了。」 我下車,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個人住?」他問我。 我點點頭。 他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一個人住。」 「再見。」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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