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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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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女婿 假如你喜歡的人,與喜歡你的人,是一個洋人的話,你會怎麼辦?別告訴我說:沒有怎麼辦,步入教堂,實行婚姻自由。 也別告訴我,現在什麼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麼關係,人家大船王包玉剛的女婿也是洋人。 能說得那麼瀟灑,不外是因為閣下還沒遭遇到這種事情,且聽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親是個老學究,此刻仍在大學裡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絕念中國文學,被他訓到現在,什麼教女不力啦,什麼有愧文化啦,諸如此類,著實叫我受了一陣苦。 故此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來,我都不敢告訴他關於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與我走了好幾年,因為他是英德混血兒,便不敢把他帶出來亮相。媽媽出來見過他一次,開頭對他的印象很不錯—— 「他是來度假嗎?」 「不,他有心追我,現已在銀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來。」 「你要同他走?」 「是。」 母親面有難色,「囡囡,我們只有你一個女兒,我既不會英文,又不會德文,多了個洋女婿,撇下別的不說,單是平日語言交通上,就夠困難的,他打算學中文嗎?」 「媽媽,彼得無意做中國通,也無意做摩門傳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學中文。」 「為什麼不?」媽媽睜大眼,「中國地大物博,幾千年的文化智慧,夠他學的。」 「媽媽,你口氣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學,他覺得學來沒用,他不想說洋涇濱粵語。」 「豈有此理,他什麼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兒?」 「媽媽,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麼忽然變成慈禧太后口吻?誰說你不會英文,你那標準的靈格風口音呢?使出來呀。」 結果媽媽的眉頭一直皺著,彼得當然看出來了。 當時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維的暢銷書《大將軍》,立刻覺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與那流落日本的英國領航員有些相似。 而事實上彼得的母親何嘗不痛恨我把她的兒子騙到東方來。 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後我就不太熱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見他見父親。父親!守舊古宿的父親! 彼得很不滿意,「你想把我收到幾時?到結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爺的黑市女婿呀。」 我也很為難。 而媽媽每隔一段日子,就會憂心戚戚地問:「你還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媽,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們殷家書香世代,你太外公還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聲音發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媽媽,這裡面有很大的分別,相信你也會同情我,你放心,結婚的時候,可以採取中式宴會。」 「什麼?結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結婚?」母親一副心臟病要猝發的樣子,「不,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還不知道事態嚴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額頭,「不可以也得可以。」 沒到幾天,東窗事發。 那一日下班,我就覺得勢頭不對,也沒吃幾口飯,就想溜開。 但是父親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氣的時候,常常呼吸不大暢通,因此說話象打悶雷,轟轟轟,聲勢驚人,然而往往聽不清楚他實際想說什麼。 「——嫁——洋——人?」他拍著檯子,像是要防止八國聯軍攻打圓明園,「我活著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腳進我殷家,我敲他前腳,後腳進我門,我敲他後腳! 洋人——」他指著我,他唯一的女兒,咆吼。 我眨著眼。 媽媽戲劇化地用手帕捂著臉,「囡囡,我不得不告訴你爹,他總得知道呀。」 出賣了我,在時機未成熟的時候媽媽出賣了我。 我同爸爸說:「你有話好好地說,我又不聾,沒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壓高。」 他氣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與我脫離關係!」 我用手托著頭,洋人與父親不能並存。比起祝英台時期,我不得不承認情況已經好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雙棲雙宿,也不愧是理想的歸宿。 我問爹,「為什麼不准我嫁洋人?總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沒好氣,「爹,這種話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連忙說:「我們與他沒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說:「他又不是娶你們。」 「異族婚姻,能維持多久?」他又一炮轟來。 「同族也不一定白頭偕老,在這個年代,誰也沒想過從一而終,不過是越長越好,多長久就多長久。」 他氣得,「呀——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機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國文字,並不是未開化的長毛。」 爹抓住小辮子,「他不懂中文有什麼用?他會同我下圍棋嗎?他會陪我們吃早茶? 他會跟你媽說蘇州話?嗄?」 「無理取鬧,」我不悅,「你不能要求他是一個白皮膚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夠,不必陪你們。」 母親說:「女兒嫁洋人,叫我怎麼見親友?」唉,真正的理由來了。 面子問題,咱們中國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說:「很多人引此為榮。」 「我不是漢奸!」父親叫。 我笑,「爸,你越來越胡鬧,直情似老頑童,女兒嫁外國人,就等於你是漢奸,這是哪一國的公式?」 他有點慚愧,「是,不應這麼說,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親,都一輩子提倡中華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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