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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麼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後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只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

  張:「他們要求他一出場便大聲喊:我是某某某,這最使他難堪。」

  陳知長歎一聲,「人在江湖。」

  張:「他又特別懷念身陷囹圄的弟兄。」

  陌生人作一個總結:「流亡生涯不好過。」

  呂:「陳知,他問候你同令妹。」

  之之在隔壁房間胸口不禁咚一聲。

  陳知輕笑,「他說之之是唯一搶白他的人。」

  陌生人:「是嗎?我倒也想見見這個女孩子。」

  陳知:「舍妹有點任性。」

  之之喃喃道:「閒談莫說人非。」

  隔壁忽然靜下來,眾人似在翻閱一些文件,聲音壓得更低。

  之之感慨萬千,與哥哥在一起生活這麼些年,鄰房的活動,從來沒有間斷過,一直有同學來陪他練小提琴,做功課,籌備演講,身為人師之後,學生也經常上門,氣氛融洽,陳知性格天真率直熱情,不怕吃虧,器量又大,很有一點魅力,朋友喜歡同他交往。

  但這一陣子的集會性質又自不同,牽涉到這樣大的題目,事前是陳之完全不能想像的。

  父母還蒙在鼓裡,祖母常常說,要待出了事,半夜來抓人,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有些大學生乾脆失蹤,再也沒有回家。

  也有些家長只領回屍體。

  令之之不明白的是,壯烈犧牲的學生素半都出自極其普通的家庭,父親或許只忙著做生意或搞小公館,母親一天到晚搓麻將講是非,一干青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學會要爭取到底。

  大抵是學校的教育吧。

  知識分子最最不懂得安分守己。

  之之歎口氣站起來,不上大學,什麼事都沒有。

  黑暗中她心不在焉,不知踢到哪一張茶几的一雙腳,一本書摔下來,啪的一聲。

  夜闌人靜,這一聲比白天響了十倍廿倍,之之相信全屋的人都聽得到。

  她抱怨自己:笨人。

  忽然之間,房門推開,有人問:「誰?」燈亮了。

  之之抬起頭,擠出一個笑。

  陳知說:「是你,既然起來了,別站在哪兒,替我們做四杯愛爾蘭咖啡上來。」

  之之氣惱,「我不是你們的茶水檔。」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要不派比較重要的任務給我,要不放我去睡覺。」

  之之甫說完這兩句話,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笑聲。

  她用腳踢一記牆壁,「有什麼好笑?」

  陳知說:「我們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做咖啡是太重要的任務。」

  之之責問;「為什麼等到半夜三更才集會?」

  「小姐,白天各有各的職業,人人都要吃飯。」

  之之沉默。

  「來,幫個忙,你做的咖啡最好喝。」

  之之總算勉強點頭,「別把整幢屋子的人吵醒。」

  她悄悄走到廚房,籲出一口氣,取過杯子,正預備大施拳腳,就在這個時候,「之之。」有人叫她。

  之之連忙轉過頭來,是母親,之之立刻一疊聲叫苦,暗自跌腳。

  季莊皺著眉頭:「三更半夜,你招待什麼人?」

  之之張大嘴看著母親。過一會兒答:「哥哥的朋友。」

  「都是些什麼人?」季莊步步進逼。

  之之不敢出聲。

  「我好好的兒子養這麼大,都叫這些人給帶壞了,什麼地方不好開會,竟到我家來!之之,你上去告訴他們,限他們三分鐘內離開,不然的話我撥三條九,還有,以後不准再上門。」

  之之很心痛,母親一次又一次為哥哥盛怒,一定傷身,她把媽媽拉到身邊,「你讓他去吧,他有他的理想。」

  「之之,我怕他被人利用。」

  「陳知有智慧。」

  「不行,牽連太大了。」

  「不妨,我們置身安全地帶。」

  季莊凝視女兒,「之之,之之,你好不天真,天下有哪一個角落堪稱安全地帶,你可記得旅美作者就在他家的車房門口遭遇不幸?」

  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涼颼颼,像是有幾條蚯蚓在爬。

  過一會兒,之之說:「我上去叫他們走。」

  「告訴陳知,我在廚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樓,敲敲房門,她哥哥出來問:「喂,飲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個眼色,「快散會吧,媽媽要見你。」

  陳知明白了,他握住拳頭,「一家人都不能夠同心合力。」

  他無限遺憾憤慨,可惜他母親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樣。

  送走朋友,他與母親一直談到天亮,爭持不下,母子兩人哭起來。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來。

  日曆上說,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熱成怎麼樣。

  姑姑轉一個身醒來,詫異地說:「之之,你倒底有沒有睡過?」

  之之幽幽地說:「母親同哥哥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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