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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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要不要打七折?」 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車,質素好像不壞,無親無故,起碼打個對折。」 「姑丈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 「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卻動輒七位數字。」 之之連忙補一句,「不過是少數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別忘記,港人那誇張作大的本領。」 陳開懷笑,「之之。你真的長大了。」 季莊泡好茶拿上來,「之之,讓姑姑休息。」 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並不覺得累,她想談香港的局勢,華僑的哀榮,中國的去向,一踏進家門,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五 有些人移民之後,性情大變,一口咬定新地勝舊地,新人股舊人,幾乎就榮升異邦外交部發言人:「外國什麼都好,他不曉得多滿意多適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陳開懷比較中庸,什麼都有辣有辣,她不會故意住到唐人區,但是,也不會口口聲聲說最怕中國人多的地方。 這次回來,也實在是因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飛機票,肆無忌憚,論盡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點困,見床頭有張報紙,便取過閱讀。 陳開懷讀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財經專欄,通篇都是數目字:投資者仍對恒生指數二六五〇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拋售壓力。今年住宅樓價最高曾見二千元一尺,現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國債券利率已少於八厘。黃金方面,低於三八〇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駭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專家,亦是金融專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著了。 祖母對之之說:「你姑姑還像個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覺肉麻,這樣老謀深算,還似小孩?可見人人戴著有色眼鏡,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見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經決定遠走他方?」 「十個鐘頭飛機還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捨得我們。」 祖母也側然,「時勢是這樣,有什麼辦法,時勢令到七十歲老人離鄉別井,時勢多麼可怕。」 之之輕輕解說:「不過是悲觀心理突然加強而已,其實關係一點沒有改變,只要我們繼續替老闆賺大錢,只要我們有利利價值,飯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並不糊塗,完全聽得懂,她簡單地答:「我們沒有興趣替這樣的老闆做下去。」 受夠了也就是受夠了,之之並不責怪祖父母,他們有他們的意願,之之不明白,不瞭解,但是不反對,不抱怨。 兩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斷,試問當初怎麼會毅然帶著兩個子女南下一切從頭來過。 只聽得祖母說:「你舅舅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不是要等我們走了他才肯回來吧,在外頭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怎麼過日子,你去叫他回來,告訴他,沒有人記得他做過什麼,也沒有人介意。」 之之莞爾,仍然不喜歡他。 老祖母嘮叨:「一直沒有禮貌,他姐姐寵壞他,見人從無稱呼,獨喜睡懶覺。」 陳知何嘗不是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門,但是祖母待陳知如珠如寶。 陳知在廚房做蒸餾咖啡,見到妹妹,沒頭沒腦沒抬頭地問:「要住幾天?」 「起碼三兩個禮拜。」 陳知呻吟,聲,「多不方便。」 之之輕輕說:「這裡快成為基地總部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時常有人半夜來開會,可是?」 多一名外人,陳知當然怕節外生枝。 就在當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門來。 冷氣機有節奏地軋軋聲作響,遮掉許多其他雜音,要很用心很用心,側著耳朵,才能聽見樓下開門關門聲,穿球鞋的腳步輕輕上樓來,悄悄掩進陳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來,看情形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妨礙。 之之同自己說:總得有人看看陳知在搞些什麼鬼,否則的話,一旦出事,統並無人知道究竟。 樓上三間房間,舅舅不在,少了一個人,更適合開會。 之之與哥哥的房間當中隔著衛生間,她推開舅舅房門,一進室內,便聽到他們的對話聲。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邊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靜寂,沒有車,也沒有人。 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並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面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麼。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聽得陳知說:「……他並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麼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與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迴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願意謾駡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系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價,一般人家千兒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麼肮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與居留問題,當然更加複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何嘗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面?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價值,他的下場不過與他同學一樣。」 之之聽到這裡,發覺這批人的語氣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與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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