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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季莊看女兒一眼,「呵」地一聲。

  之之接著自動說下去:「新墨西州在亞美利堅合眾國西南部,它的西邊是亞裡桑那,東邊是德薩斯。」

  季莊駭笑,「誰要去那種地方。」

  「舅舅。」

  季莊發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我要問個清楚。」

  老祖父喝完雞湯,咳嗽一聲,向之之打一個眼色。

  之之只得繼續表演她的地理才華:「爺爺說,他打算儘快賣掉房子到溫哥華去。」

  陳開友手上的筷子郎當落地。

  接著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房裡罵人。

  「這簡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這種親戚誰還需要敵人。」

  「此刻賣房子要半價拋售,老頭子最笨這一次。」

  「這種餿主意也虧得她想出來,謀財害命。」

  季莊不去睬他,他倆打死不離親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幫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夾在當中,任人魚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說:「叫我們搬出去,當初同他買這間鬼屋,換電線置銅喉,裝修花掉一大筆,此刻叫我搬,搬到哪裡去?」

  又說:「季莊,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莊只是不出聲。

  幸虧還有不出產權利。

  陳開友忍無可忍,「你為什麼不表態?」

  季莊愕然,「我為什麼要表態?」

  「不表態即助紂為虐,你是沉默的幫兇。」

  「陳開友請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著臉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怕。」

  季莊站起來,取過牆上掛著裝飾用的一把寶劍,「去,」她慫恿,「去,去把他們的首級取來見我,大義滅親,去呀,幫理不幫親。」

  陳開友沒想到妻子會得反撲,反而靜下來。

  他倆新婚時曾約法三章,世上既然沒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麼,就吵得文明一點,一個在大聲叫的時候,另一個絕對不可以回嘴。

  這個辦法非常奏效,帶頭吵的那一方見沒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聲。

  最不好就是唇槍舌箭,有來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醜化對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

  多年來養成習慣,所以陳開友一見季莊發話,便即對緘默。

  季莊說下去:「斬得斷關係嗎,父精母血,你走到外邊,抬得起頭來?自家的事自家解決,請勿貽笑大方,你莫學那些愛國人士,天天在外國罵祖國,不是這樣還不配愛國。」

  季莊大聲說完,猛地抬頭看到梳妝鏡子裡的影像,才發覺自己額角青筋都綻現。

  她又說:「好子不論爺田地,是他的,還給他,我們沒有能力供奉他已經很慚愧,怎麼還能向他要。」

  陳開友的氣漸漸消了,代替的是絲絲悲哀。

  「沒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兩人,擠三百土地方已經足夠,一子一女早過廿一歲,一早就該像外國人那樣把伊們攆出去。姑息養奸,你我喝過兒子一杯咖啡還是吃過女兒一塊蛋糕?還反哺呢,薪水花個精光還攤開手板問借,走,全部走光,我們兩個樂得清靜。」

  陳開友見妻子鐵有著臉,似動了真氣,有點後悔先頭魯莽。

  「姑奶奶肯接兩老過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從此我倆卸下擔子,妙哉善哉。」

  陳開友顫聲問:「那麼,這個家就這樣散開了。」

  季莊說:「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應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終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陳開友頓足,「被你這麼一說,做人還有什麼味道。」

  季莊點頭歎道:「可見你是個紅塵中癡人,再也不錯。」

  她上她那一邊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時快活無邊,自問夫複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來越平實無華,幸福不過是啟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著,理想與夢幻,留給年輕人吧。

  十月懷股時季莊同丈夫說過:「這樣辛苦懷他們,孩子們出生後,非叫他們償還不可,等到會走路舍說話的時候,要叫我『陛下』,吻過我的手,才能說『是,陛下,你的意願乃是我的命令』。」

  那時她年輕,十年之後,她發覺蹲在那裡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這個忠誠的老宮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點多睡一點,簡直對不起自己。

  秋冬兩季衣裳已經到了一部分,要點貨、標價,怠慢不得,幸虧分店的事暫時擱下,總算有喘息機會。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來,一天多三十分鐘都會得六神無主,開後當然最好八百個顧客一齊上門,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擁在懷內,排隊試穿……

  季莊睡著了。

  這樣暗湧四伏的時勢,身邊大大小小無數問題有待解決,陳氏夫婦還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樓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莊問:「爸媽年內不會動身吧。」

  誰知老先生慢條斯理答:「我給開友的妹妹實了飛機票,她不日會前來共商大事。」

  李莊變無話可說,寶刀未老,老先生錦囊妙計還層出不窮。

  陳開友的胞妹開懷移民已有兩年,她辦手續的時候許多人還沒把這件事放心上,只見她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一副勞民傷財相,雖雲人各有志,季莊仍忍不住覺得小姑神經過敏。

  現在看來,她那一注贏面仿佛相當高。

  對,還沒存分勝負,香港不是那麼容易輸的,即使到了今天,賭徒們照樣下重注買形勢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沒得救了,又絕處逢生,再從頭來過,更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進一步繁華到巔峰。

  這一次為什麼會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莊聽得女兒問:「姑姑見時到?」

  「下個禮拜,麻煩之之把房間理一理讓一半出來給姑姑。」祖母這樣說。

  季莊笑,「讓我來。」不響應怕老婦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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