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之之笑道;「願聞其詳。」

  「這個時候可怎麼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懶得眠幹睡濕就算了,何用怪大時代。」

  「就是你這種人多,」女同事抱怨,「亂樂觀階,所以戰爭紀錄片中逢有炸彈下來,就有滿街幼兒可憐的亂跑。」

  之之大吃一驚,「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拜託拜託,神經千萬別錯亂。」

  女同事哽咽地說:「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嬌喚我媽媽,此刻都無望了。」

  正掩臉,秘書忽然進來喚人開會,大家便乖乖陸續進會議室。

  中午散會出來,之之搓著酸軟的脖子走到接待處,看見吳彤坐在那裡等她。

  之之照樣客客氣氣叫聲吳阿姨。

  兩人相對一時無言。

  濃妝的吳彤看上去一如從前,並無倦容。

  之之頓生一個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個絕婦,無論經過什麼風霜,表面上也無異樣,濡濕鮮紅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創傷。

  她倆到一間清靜昂貴的日本館子坐下。

  之之原以為吳阿姨會滔滔不絕地訴上三兩小時的苦水。

  但是沒有。

  吳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為傷心。

  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之之一直奇怪,什麼樣的人在配偶過身或是身罹絕症時可以長篇大論地細敘恩怨,之之一直主觀地認為人在真正哀痛的時候,思緒炸為飛絮,完全失去組織能力,吳阿姨木著一張臉才是正常的。

  飯後吳彤才開口說話,講得還是不相干的瑣事:「之之,你年輕或許會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勞歸主,做人太麻煩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妝,已經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語還休。

  吳彤沒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記得當年出來做事,與你差不多年紀,晃眼十二年,薪水用來交稅買衣服付房租,剛剛夠用,至今兩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來,「我也是。」

  「你還有時間。」

  「什麼時間,」才說人家悲觀,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時日無多。」

  吳彤喝罷咖啡,一時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補上,頓時花容失色。

  她抬起頭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關她事,但是吳彤對小輩極好,多年來之之不知道吃過她多少奶油蛋糕與冰淇淋,案頭一整套水晶小動物擺設也是吳阿姨所送,所以實在不忍裝作沒事人,因冒昧地問一句:「舅舅倒底怎麼了?」

  「他很好,他很快會同拿美國護照的紐頓女士結婚,也許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會信徒季力會甘心住到小鎮上去。

  一方面吳彤已經冷靜地說:「時間到了,之之,我們改天再約。」

  館子門口有一輛車子駛過來,有一個白頭翁探出頭來與吳彤打招呼。

  之之耳為之側,哪裡來的蘇格蘭鄉下人,正統倫大英語系出身的之之瞪大雙眼轉過頭去。

  吳彤輕輕介紹說:「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麥平,陳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攏來。

  她忽然冒犯了長輩,拉住吳彤問:「你真的這麼急於離開香港?」

  吳彤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是平板的,木無表情的,她頷首,「是。」

  「她還沒有陸沉呢。」

  「但是,」吳彤率牽嘴角,「我必須比季力先走一步。」

  車子喇叭響了又響,白頭翁等急了,蘇格蘭人脾氣一向比較急躁,他那頭頭髮未轉白之前,想必是棕紅色的。

  吳彤上了他的車。

  之之聽過許多許多有關移民的光怪陸離原因,真沒想到,競走也是其中一個逼切的因素。

  吳彤下意識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報復,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吳彤完全沒想到後果。

  她可能連蘇格蘭不是英格蘭都不知道,英格蘭的法律去不到蘇格蘭,蘇格蘭的大學文憑不為英格蘭接受,一無所知,為著意氣,抓住白頭翁,就預備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屆退休年齡,可能有兩個前妻,她們又各有三個孩子,還有,這三名孩子當然早已成上,也許已各為他們的父母添了三名孫子,白頭翁子孫滿堂,做夢都想不到豔福齊天,會被條件過人相貌娟秀的東方女郎看中。

  吳阿姨吳阿姨,你真打算帶著滿箱的華倫天奴套裝與成百雙查爾佐丹皮鞋去投靠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強制著不叫出來。

  她呆立街角。

  時代悲劇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謬得使人笑,這樣一對合襯的戀人竟為一紙護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間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對象。

  是什麼令他們怕得這樣厲害,之之想破頭不明白。

  要過很久,之之才回過神來。

  她發覺自己站在中區一間名貴的時裝店門口,想熟的售貨員隔著玻璃櫥窗向她招手。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憤怒了,她推齊門進去打算好好花一筆。

  店員迎上來,「陳小姐看看我們的鞋,六五折。」

  之之擺擺手。

  店員忽然說:「陳小姐,幹革命也得穿皮鞋,不能打赤腳上陣,你說是不是。」

  之之一呆,沒想到她會用這麼新鮮的推銷術,只得答:「是,是。」

  「愛國也不用赤膊,學運分子打扮得不曉得多時髦,襪頭都有花邊,可知兩者沒有抵觸,陳小姐,這幾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給你的。」

  之之吞一口誕沫,茫然格起頭。

  「我替你包起來,不喜歡儘管拿回來換,改天付賬不遲。」

  已經過了上班時候,之之匆匆回寫字樓,坐下來。用手托住下巴,癡癡沉思。

  跟張學人到悉尼去?

  人家也許根本不會答應帶她去,即使小張有誠意,到了那邊,又怎麼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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