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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紀元說下去:「現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乾後逐件歸類折好,厚厚一疊如小山一樣高,李育台慨歎做人真麻煩,世上沒有另外一種動物需要擔心那麼多事,而且生活得那麼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類放好。

  門鈴響了。

  因是紐約,李育台十分警惕,「我來。」

  拉開一條縫問:「誰?」

  「是我。」

  「你是誰?」育台定睛細看,只見門外站一短髮年輕女子,手中挽著一隻藤籃。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記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發覺她就是昨夜那個豔女,白天落了妝除下假髮,變了另外一個人。

  可是育台並不想跟這一類女子來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於是他咳嗽一聲,「我們剛要出去。」

  「啊沒問題,我包了些上海雲吞,順路拿點上來,我這就走。」

  她把籃子遞過來,轉頭離去,因知道被嫌棄,腳步甚急,左腳未去盡,右腳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蹌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話不說,低頭往電梯走。

  「等等,」忽然傳來第三者的聲音,「請等等。」

  兩人轉過身子去,留客的原來是紀元。

  她一臉笑容:「這位姐姐,雲吞怎麼煮法?」

  李育台也自覺抗拒過甚,乘這機會拉開了大門。

  那女子見情況轉變,便大大方方說:「由我來好了,」又問,「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紀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徑進廚房去了。

  育台輕輕問女兒:「為什麼叫住她?」

  紀元答:「多個人講話也是好的。」

  她也進廚房去學下雲吞。

  算了,當一個節目也好,這個孩子一向寂寞,能夠順她的意,就隨她去。

  育台坐下來翻閱報紙。

  他無意翻到訃聞欄。

  某,七十三歲,逝於聖保羅醫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歲,遺下一子一女……

  每個人逗留在人世的時間長短不一樣,苦樂亦絕然不同。

  這些人都有至親,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報紙,看向窗外,默默不語。

  不到一會見,紀元笑嘻嘻捧出一隻碗,「爸,快趁熱吃。」

  育台笑了,她語氣似一個小主婦。

  紀元的最佳最忠心導師已不在人世間,她必須無師自通,學到什麼是什麼。

  育台當下微笑,不忍掃女兒的興,「拿來,我肚子餓到極點。」

  隨後,紀元邀請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談得似乎相當投機。

  尹形影卸下夜妝,舉止談吐與一般女大學生無異,日裡,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軀殼租借給另外一個靈魂。

  紀元說:「爸,對街有名信片賣。」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歲之前我不會讓你單獨行動。」

  紀元在前邊走,兩個大人跟身後。

  形影忽然說:「世上原來沒有完全快樂的人。」

  育台微笑,「你說得對,而且,原來金錢也真的並非萬能。」

  他倆一齊苦笑起來。

  形影勸說:「不要太過悲切,你的哀傷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撫摸面孔,「我還以為我已經掩飾得很好。」

  「你應該到我們這裡來多多學習。」

  「對,還有多久畢業?」

  「明年,不過,畢業也等於失業,所以在修打字速記,要不,就做嬰兒保姆,反正在這個大都會,隨便在哪條門縫裡掃些渣滓出來,就吃飽好些人。」

  說得無限蒼涼,可是說得真好。

  她又道:「紐約是一個舊都會,像從前的上海,門檻極多,鑽進鑽出,已是大半輩子,一有餘錢我就匯回去。」

  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籲出一口氣。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幾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幾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幾天而已。」

  「那,只有以後再聯絡了。」

  尹形影與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準。

  「後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鋪,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萬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離場。

  萬家燈火,李育台與女兒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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