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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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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池手勢熟練地接過嬰兒,那粉團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潑可愛。 連太太不由得來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與幼兒一起住,不怕吵鬧?」 春池答:「他晚上從來不哭。」 「他母親呢?」 「還未下班。」 連氏伉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放下心來。 後來,連太太問連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會怎麼辦?」 「咄,愛屋及烏,外孫就是外孫,不論出處。」 連太太啼笑皆非。 他們安心地度假去。 接著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還忙,她脾氣改變不少,多做事,少說話,比從前踏實,若仔細看她,會發覺她一雙眼睛不再閃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經會走路,搖搖晃晃邁出一步,隨時摔倒,可是百折不撓,再接再勵。 那一日早上起來,春池就有點心神不定,左眼角跳個不停。 她叮囑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個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撥錯電話、忘記關水龍頭。 若非一早外出與雜誌社開會,已經說明下午才會回來。 春池同保母說:「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 「今日風大。」保母提醒她。 「那麼,去吃冰淇淋,你們先換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離開家裡暫避。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春池似有預感,鎮靜地抬起頭來,吸進一口氣,她彷佛知道這是誰。 她輕輕打開大門。 門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臉容秀麗,身形仍然苗條,衣著考究,她凝視春池。 是她先開口:「你是——」 春池輕呼:「你終於出現了。」 「可以進來說話嗎?」 春池點頭,招呼女士進屋。 她保養得那麼好,使春池覺得,原來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說:「大家都在找你。」 「過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後才看到尋人啟事。」 「應該早些回復,乙新多麼盼望與你相見。」 「他叫乙新?」 「太遲了,相信你也知道墜機意外。」 她不出聲,像化石般端坐。 內心在滴血嗎,春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那一代的女子不輕易透露喜怒哀樂,並且認為凡事要求說個明白,討還公道是非常缺乏教養及愚蠢的行為。 她們仍然忠於打落牙齒和血吞。 春池對她無限同情,她輕輕說:「他並沒有責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對方仍然一動不動。 過一會兒,她垂下了頭,像是頸項已不能支持頭顱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態。 就在這個時候,嬰兒房門打開,保母領著小孩子出來。 幼兒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搖搖晃晃往她那邊走過去。 客人震驚,凝視幼兒,忽然之間她渾身顫抖,額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來,輕輕問:「抱?」 孩子聽懂了,蹣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擁抱他,淚流滿面。 只聽得她輕輕同孩子說:「每夜我都夢見你,你同我夢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春池惻然,不不,那不是他,這已是另外一個孩子,流逝的歲月永不回頭。 大門忽然推開,啊,若非回來了。 她神情緊張,一進門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掙扎落地,走到母親身邊。 若非吩咐保母:「到圖書館去聽故事,稍後我來接你們。」 保母護著孩子離去。 若非轉過頭來,「你是餘心一吧。」 對方卻問:「你們兩人,究竟誰是孩子母親?」 春池剛想回答,卻被若非打斷,「不關你事,我們不歡迎你。」 餘心一急忙說:「我願意領養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張大眼睛。 「你是單親,帶著他沒有前途,交給我,我會善待他。」 春池覺得這建議匪夷所思,輕輕回答:「餘心一,你也曾有過機會,你放棄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過錯,已經太遲。」 若非去打開大門,「你不必擔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餘心一雙手簌簌抖得如落葉。 「你請回吧,別再來騷擾我們。」 她低聲問:「我可否探訪孩子?」 「不需要麻煩,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僂,靜靜離去。 若非鬆口氣說:「我馬上去圖書館接孩子回來。」 她關上門。 屋裡只剩春池一人,她獨自在露臺坐了一會兒,回到書房,對牢拾回來的磚塊。 她輕輕傾訴:「明年初我的私人診所將啟業,自負盈虧做個體戶,壓力相當大。」 又過一會兒見她問磚塊:「你可有話要說?」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無話?」 春池這才發覺整件襯衫已被汗印透,剛才一定非常緊張。 她淋浴更衣,忽然覺得累,躺在沙發上打盹。 半明半滅間,她聽到一聲嘆息。 這是誰? 春池想掙扎起身看個究竟,但是驅逐不了瞌睡蟲。 她耳畔聽得有人輕輕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後悔?」 春池呻吟輾轉。 「心一,心一,我有話同你說……」 春池已經熟睡。 午後的陽光自窗戶射進,照到纜車徑老房子的殘餘磚壁上,忽然綻出七彩光芒。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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