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安琪(44)_亦舒

四十四

　　她說：「我——」

　　可茜說：「噓，醫院之內，不准喧嘩。」

　　她帶她走進急症室。

　　一個病人正在嚎叫，血流遍地，他工傷，肚子被機器割開，可見腸髒，可是神智仍然清醒。

　　可茜覺得她的人客已在顫抖。

　　「到這邊來。」

　　一個六七歲小男孩遭到虐待，雙手折斷，體無完膚，全身是香煙炙傷痕跡，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

　　可茜說：「腦部受傷，眼看救不活。」

　　人客見了慘狀雙腿放軟，她沒有可茜想像中狠毒兇悍。

　　「過來。」

　　一個少婦臉上被人淋腐蝕性藥水，雙眼已盲，肌肉糜爛，醫生正在搶救。

　　人客掙扎，「讓我走——」

　　「不，你還沒有看夠，這邊，這位女士，你看到沒有，她在床上吸煙睡著，煙蒂起火燃燒，雙腿遭火燒爛。那邊是個癮君子，看到他手臂上的血痂沒有？他還患有梅毒，是我們的常客。」

　　「夠了夠了。」她用手掩面。

　　江醫生拖她走過一條走廊，推開大門。

　　她忽然覺得冷，「這是其麼地方？」

　　江醫生笑笑，「你說呢？」

　　「不，不。」

　　她拉脫口罩，臉色發青。

　　江醫生緊緊拉住她的手，「這是殮房，這些人，輕視生命，故此生命離他們而去。」

　　醫生拉開一格長抽屜，「這女人跳樓，她因失戀自殺。」

　　有人簌簌如一片落葉般顫抖。

　　江醫生又讓她看另一個案，「這人組黨械鬥，身中十餘刀。刀刀見骨。」

　　客人這時忽然靜下來，她默默凝視恐怖的實例。

　　江醫生輕輕問：「你想置誰於死地？你有無想過自己的處境？」

　　她沒有回答。

　　雙眼中怒火漸減。

　　「那邊是解剖室，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居然鄭重地考慮一下，才答：「不用了。」聲音疲乏沙啞。

　　「你傷害他人與自己都夠了。」

　　她不出聲。

　　「走吧。」

　　她靜靜跟江醫生走出醫院。

　　在停車場，她忽然劇烈嘔吐起來。

　　「奇怪，」可茜輕描淡寫地說：「我以為你不怕血。」

　　短短十分鐘觀光改變了她的人生觀。

　　自始至終，可茜不知道她的名字。

　　「珍重。」

　　可茜開車回宿舍。

　　她累極入睡。

　　半個月後，自急症室出來，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微笑，「不是又要縫針吧。」

　　「不，不，」楊梓有點靦腆，「我純來探訪。」

　　可茜溫和地問：「生活如何，你好嗎？」

　　楊梓點點頭，「她忽然銷聲匿跡到美國西岸生活。」

　　「那多好，也許是看開了。」

　　「是，事情終於平息下來。」

　　「你的傷口複元得怎樣？」

　　「已經沒有痕跡。」

　　可茜微笑。

　　那女子，終究是個有慧根的聰明人，一時間怒火焚身，鑽進牛角尖，無法自拔，愈陷愈深，幸虧江醫生及時拉她一把，她頓時醒悟，自深淵一步步爬上來。

　　今日，她已逃出生天。

　　可茜很替她高興。

　　楊梓說：「我終於是個自由身了。」

　　可茜也代楊梓慶倖。

　　「醫生，你下班沒有？」

　　「我只有一小時吃飯時間。」

　　「來，一起去吃泰國萊。」

　　可茜忽然問：「你可有聞到我身上的消毒藥水味？」

　　楊梓縮縮鼻子，「沒有，不過，亦無玫瑰花香。」

　　他握緊了她的手。

　　那一天，急症室病人數目與任何一日同樣多。

　　十五歲少女考試成績欠理想跳樓垂危。

　　失婚婦人喂三名子女服毒後自殺。

　　交通意外三人重傷。

　　一家五口外遊回來疑患上霍亂。

　　進過急症室的人，都會覺得生命可貴。

　　秀外慧中的江醫生當然明白這一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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