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蓉島之春 | 上頁 下頁
十六


  「你要有心理準備。」

  「家華為什麼與父親對著幹?」家真聲音顫抖。

  「他不是針對個人,他抗議資本家剝削。」

  家真捧著頭,他統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來。」

  電話掛斷,那陣嗚嗚聲叫家真恐懼。

  他離開校園駕車往酒吧買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緒漸漸平復。

  回程中車子左搖右擺,被一輛貨車截住痛駡。

  那司機這樣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要傷心一輩子!」

  家真忽然情形,嚇出一身冷汗。

  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鎖好車門,坐在車裡,直到天亮,才駛返公寓。

  大哥已經成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試想想,清晨或深夜,有個警察前來敲門:「對不起許先生太太,你們的兒子許家真醉酒駕駛,車毀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後。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順父母。

  他歎口氣,撥電話找一新聊天散心。

  響了一陣,無人接聽,家真剛想掛斷,忽然有男子問:「找誰?」

  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聽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昵。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聽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系。」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麼時候方便?」

  同學鬆口氣,「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麼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裡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幹?誰不苦拼,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湧來人才,努力有什麼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麼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聽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颱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髮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髮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裡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呵,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讚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干不為人知的好處。」

  進了人家公寓大門,家真嚴肅起來。

  「你有什麼難題?」

  「不如問我知些什麼。」

  維多利一邊做咖啡一邊歎氣。

  她迅速指出功課上不明之處。

  家真為難,「天,你一無所知,如何走到電腦系來。」

  「是家母的主意。」

  「對,你姓羅森複,是羅氏重工後裔,家中事業待你承繼,可是這樣?」

  「又不是,我有三個成年兄長,羅氏輪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繼兄們遜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幾分?」

  「七十分可以升級。」

  「七十分只是丙級。」

  「別看這七十分,說易也不易拿。」

  「你應視甲級為標準。」

  「許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來,時間緊逼,我教你讀這五條,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師不出你預測的題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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