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蓉島之春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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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丟下話:「大人會勇敢面對。」 他們出去了,順手替家真熄燈。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讀書,可是先通知家裡每一個人,然後才知會他,他有什麼人權? 這一切,都是為著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去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適當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臉。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對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壞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卻這等壞影響。」 母子握緊手。 媽媽看上去永遠年輕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歲長子家華的母親。 她時常戲言:「家華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當下她問家真:「大哥與你談什麼?」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親遲疑一下又問:「可有說到什麼運動?」 「他一向是籃球好手。」 「不,不是體育運動,」母親改用英語:「是工運那種運動。」 家真全不明白。 母親微笑說:「家真,你們都是我的瑰寶。」 家真終於睡了。 第二天一早醫生又來看他,見他眼睛腫得張不開,既笑又驚,立即檢驗,幸好無事。 父親斥責:「去到英國若再鬧事,把你充軍到火地島。」 家真知道火地島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極洲,真去到那裡,倒也有趣。 只聽見母親說:「不如租層公寓,讓家英家真同住,比較舒適。」 父親厲聲反問:「要不要帶老媽子丫鬟書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們胡鬧。」 母親不再出聲。 家真也動氣,充軍就充軍,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漢。 下午家真坐房裡看書,花香更濃,一條綠藤趁人不覺,捲入窗內。 他渴睡。 家真不捨得離開明媚南國到濃霧陰雨的北國去。 這時,他的損友又出現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鐘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頭。 家真沒好氣。 「對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聽說你將往英倫寄宿?」 「多謝你呀。」消息傳得很快。 「你父叫律師陪著到我家來,與我爸談過片刻,他很客氣,講明來龍去脈,說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國。」 家真不出聲。 「我爸當著他的面前責備我,他氣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語。 「我爸說他雖是華人,卻是赫昔遜建造名下總工程師,多個朋友,總好過多個敵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華人,華人又看低土著,這世界充滿階級歧視,實際上割開皮膚,流出來全是紅色濃稠血液。 鐘斯說:「講到底,蓉島是英屬殖民地。」 他算是半個英人,與有榮焉。 鐘斯爬進房來躺在小床上,「可是,我從來沒去過英國。」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懷。 「聽我媽說,鐘斯氏在英國頗有名望,倫敦南部有個地方叫素裡,鐘斯是地主,擁有大片莊園。」 家真惻然,不出聲。 他知道鐘斯永遠去不到那裡,老鐘斯在英國另有妻兒,退休後一走,他們母子不知怎樣生活。 終於鐘斯笑起來,「家真,你永遠是我好友,我們後會有期。」 陽光下他混血眼睛與皮膚呈褐黃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漬子,可是眉目精靈,討人喜歡。 「再見鐘斯。」 這闖禍胚順手摘下一朵大紅花,別在耳後,竄離花園無蹤。 家華推門進來,縮縮鼻子,「咦,你抽煙了?」 家真連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鐘斯帶來的氣味。 「又是你那個淘氣朋友吧。」 「他不是壞人。」 家華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問:「什麼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學兼優,即是好孩子。」 「那你與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爾犯錯,也不見得無可救藥。」 家真笑了,「謝謝你,大哥。」 「來,跟我走。」 「去何處?」 大哥開著一輛吉普車往小路駛去,家真認得這條路,他燒紅耳朵,羞愧無言。 這條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幾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帶他來做什麼? 他驚惶,頭抬不起來,汗如出漿。 忽然聽見大哥說:「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這個地方,那株老榕樹還在,長須如昔,可是,簡陋的一列木屋已經拆清夷平,變成大堆爛木。 家真張大嘴動彈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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