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他轉過頭去,兩鬢的灰發忽然顯出他確實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擱在胸口裡,不說出來。我認識他實在是遲了,他不是一個自由的人了。離婚何嘗不是一個名詞,等於結婚一樣,他離了婚等於白離,他妻子現在這麼閑,天天來煩我們一下有什麼不好,來了一次就有兩次,我實在應付不了。

  那夜我氣鼓鼓的,縮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早上比爾到大學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覺得很沒有味道,現在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回來的,某一個鐘頭,某一個時刻,他一定會出現,這還有什麼喜悅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種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地在門口等我。

  我一見是納梵太太,嚇得魂飛魄散,轉頭就跑,她大叫一聲追上來,我奔了兩條街,總算見到了一個警察,躲在警察身後。

  她追到了我,指著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驚訝地看著我。

  我真是厭惡,恨不得比爾此刻在這裡,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愛妻的姿態。

  警察問我:「你認得她?」

  我說:「見過。」

  「她是誰?」

  「我男朋友的離婚妻子。」我坦白地說。

  警察點點頭,用手挪開她,說:「女士,我要送這位小姐回家,你讓開一點。」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兒病了。」她叫。

  警察看著我。

  我別轉頭,我說:「她丈夫在大學教了十年的書,她怎麼會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納梵太太,你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這樣卑鄙低級,比爾看見你這種樣子,到法庭去一次,你連孩子都沒資格看護了,你細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開了門,我向他道謝。

  警察說:「你不介意,我也勸你兩句。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哪裡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別人的丈夫?」

  我搖搖頭,我說:「你不會明白的,謝謝你的忠告。」

  我關上門,只覺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沖了一杯很濃的咖啡喝,坐在沙發上發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比爾?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拿起電話,又放下,終於又拿起電話,接通了,校務處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

  「她或者會來找你。」我說。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為他掛斷了電話,但是我聽到他的呼吸聲。

  他說:「對不起,喬。」

  「是我不對。她很不開心。」

  「不是你不對。」他說。

  「也不是你的錯,她這樣的——看不開。」

  「我知道怎麼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別亂走。」比爾說。

  「比爾,她——怎麼樣一個人?」

  他不響。

  「她危險嗎?」

  「喬,她是個好人,」他說。

  「我沒說她是壞人,是歹徒,是兇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幫她說話,老實說,比爾,我根本不明白你怎麼會跟她離婚的!你為什麼不回她那邊去?大家都省事,你沒有她不樂,她沒有你成了瘋婆子,你何必裝成那個樣子?仿佛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們既然過了快樂的十七年,當初根本不應該中我毒計,受我離間,叫我引誘了你!」我大力地摔下電話筒。

  我抓起了大衣,頭也不回地出門,這一次我開車,如果再叫我見到那女人,我真會開車撞倒她的。

  盲目地駛了一陣子,我迷惘地想:找誰呢?

  車子開到理工學院附近,我抬頭看見了張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車子,走進他們的實驗室,叫校役代我通報:「我要找張家明。」

  家明走出來,穿著發白的牛仔褲,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還是勉強地笑了一笑。他見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興。

  「你好。」他說,「請到裡面來坐。」

  我輕輕問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嗎?」

  「什麼事?」他問。

  「我要請你看電影吃飯喝啤酒。」我說。

  「當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說,「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麼事沒有?」

  「沒有。」我笑笑,「這是你的實驗室?好偉大。」

  他招呼我坐,給我吃口香糖、紅茶、餅乾,我看著鐘。比爾該下班了,回到家裡,他會發覺他忠實的情婦不在那裡等他,我就是為了要叫他生氣?也不是。我早過了賭氣的年齡,我不會那麼傻,只是我也要輕鬆一下,家明是個好伴,為什麼不找他散散心。

  我問:「家明,你有沒有洋女朋友?」

  「沒有。中國女朋友也沒有。」他說。

  「真是乖。」我稱歎。

  「這與乖有什麼分別?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幹什麼?」我問。

  「收拾東西。我餓了幾個月了,今兒有人請吃飯,還不快走,等什麼?」他笑。

  我也笑了,我與他走出大學,大家爭了半晌,終於坐了我的車,他百般取笑我的駕駛技術,我一點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們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說:「喬,你浪費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書,要不就好好地做事,這樣子,真浪費了。」他說。

  「我野心不大。」

  「這不是野心問題,」他說,「做人應該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後,有什麼分別!」我的老話來了。

  「噢,誰管五百年後的事?小姐,現在可有分別啊!」他笑著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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