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我們有時候開車到南部海灘去散步,租了旅館住,傍晚在大風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時候去看黃色電影,有時候吃義大利館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試一試。

  他也說很開心。仿佛從牢籠裡放出來了,輕鬆得什麼似的,三文治當飯也不錯,省時省錢省力,反正英國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時候看報紙喝著茶,他會跟我說:「沒有孩子真靜。」

  我開頭以為他想要孩子,正在猶疑,不曉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來是懷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約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沒有陪他出去,我覺得我的出現是尷尬的,一向我應付這種場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麼,我都隨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裡去,孩子們星期六不上課,可以晚點上床,其實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從來不問他的孩子們好嗎?妻子好嗎?家好嗎?何必這麼虛偽,我如果真關心他們,也不會破壞他們的家庭,不如索性裝小,好歹不理。

  我不問,他也不提。

  我發現凡是男人,不分國籍,幾乎都是一樣的,我是應該說:看穿了都一樣。他這樣的學問智慧,還是一個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覺得他並不十分滿意。

  我不多心,我喜歡跟他在一起。

  一個星期五傍晚,他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有人上門來,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氣地說:「你好,」我沒有告訴她,「比爾不在家。」

  她這樣忽然之間上門來是極端不禮貌的,我又沒有心理準備,她大概是看我驚惶吧?上了年紀的女人總有一手,我倒為了這個鎮靜下來。

  我請她進了屋子,弄飲料。

  她說:「你好,喬。我剛剛走過這裡,想跟比爾說一聲,女兒有點不舒服。」

  「他不在。」我說,微笑說。

  「請你代我轉告一聲。」她說。

  「轉告不清楚,請你隔一會兒打電話給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學裡。」我婉拒。關我什麼事,要我轉告。孩子要真有事,她還這麼空,坐在這裡窮聊。

  女人就是這樣,本來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條尾巴,弄得婆婆媽媽,她這樣來一次,算是什麼意思?

  她緩緩地問:「比爾好嗎?」

  「你每星期見到他,你說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著我。

  我答:「中年人瘦點好,胖了血壓高。」

  「聽說你從來不做飯?」她問。

  「做飯,在我們的家,是女傭人的工作。」

  我亂扯著,不過想壓她的氣焰。「比爾並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裡吃炸薯仔,煎肉餅了,你不見得天天以魚子醬生蠔伺候他。」我一點餘地也不留,留了餘地,她就再不會饒我。

  她不響。

  我一直沒有喜歡過她,因為比爾的關係。雖然她很爽直,但是開頭我怕她,後來我就厭惡她。

  過了一會兒,她說:「比爾的經濟情形很壞,你知道嗎?你既然與他住在一起,就該明白他的處境,他要負責孩子們,又要負擔你,現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為什麼不對他說說?我覺得這些話我聽了也沒有用——啊,他回來了。」

  比爾開門進來,見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連忙說:「比爾,你太太剛剛說你經濟情形很壞,既要養孩子又要養我,你們兩個人商量商量吧。」

  納梵太太忽然就站起來罵我,「你這母狗!」

  我老實不客氣一巴掌摑過去,她臉上結結實實地著了一下。

  我鐵青著臉奔上樓上,關上了房門。

  人總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的,外國女人出名的大方,不過大方成這樣,中國女人溫柔,不過溫柔成我這樣。她不該罵我,她根本不該上門來的。

  過了一小時比爾才上樓來,我後悔得很,無論怎樣,我已經得到了他,我該讓讓她。

  可是我並沒有勉強比爾,她憑什麼活了幾十年,一點道理也不懂,跑來給大家沒臉,我讓了她,她就會帶孩子來哭鬧,更不得了。

  比爾上來,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邊問:「你為什麼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賠命不成?」我反問。

  「她不該罵你,全是我不好,可是喬,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嬌怯,怎麼今兒這樣?」

  「問你自己。」我說。

  「全是我不好,我負責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責自己。

  「你女兒病了,她說的。」我提醒他。

  比爾不出聲。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聲。忽然之間我疲倦了,我說:「比爾,我們要如此度過一生麼?如果你要離開他們,索性離開他們,我們到香港,寄錢回來,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讓我們遠遠離開這裡,到香港,到香港一樣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來,眼神是深沉的。

  我歎口氣,「我從沒求過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議你做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國度過的。」

  「說謊。」我說,「你去過美國。」

  「不過是念幾年書。」

  「我怎麼可以在外國生活?」我問。

  「你小。」

  我搖頭,不想多說了,他害怕,人年紀一大便不敢闖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盤在床上,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忽然之間我們沒有對話了。

  「她要我們不快樂,她成功了。」我說,「你去跟她說,她成功了。」

  「對不起。」他說。

  「別對我說抱歉,你也無能為力。過去——很難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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