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我看著他,笑了,「你後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說:「我永遠要你。」

  他低著頭,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熱度纏纏綿綿並沒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來,幫我收拾屋子,打掃,服侍我吃藥,他可是一點怨言也沒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把門匙,比爾納梵把門匙還給我了。

  我不響。

  真是那麼簡單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層灰塵?

  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吃東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還沒有來,聽見有人按門鈴。以為是彼得,蹣跚地起床,打開窗簾,看下樓去,只見樓下停著一輛小小的跑車,黃色的。

  我想:誰呢?

  我走下樓,開門。

  一個中國男孩子。

  多久沒見中國人的臉了?

  我看著他。他猶疑地看著我。他很年輕,很漂亮,很有氣質,他手上拿著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問:「喬?」

  我穿著睡衣,點點頭,「我是喬。」

  他連忙進屋子,關上大門,說:「趙伯母叫我來看你——」

  哦,我的調查官到了。

  他間:「你怎麼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樓,「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樓躺著。」

  他跟在我身後,來扶我,「我不知道,對不起……誰陪你呢!這屋子這麼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嗆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著我,手足無措。

  我既好氣又好笑。

  我問:「你見過肺病嗎?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嚇他。

  他笑了,笑裡全是稚氣。他有一種女孩子的嬌態,可是一點也不討厭。他說:「現在哪裡有人生肺病?」

  「貴姓大名?」

  「張家明。」他說。

  我說,「我從來沒有聽過你,你怎麼會讓我媽媽派了你來的?」我看牢他。

  「我也沒有聽過你呀,」他說,「可是我在理工學院,離這裡近,所以她們派我來。」

  「理工學院?」我白他一眼,老氣橫秋地說,「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經拿了文憑了,現在做研究,跟廠訂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頓時刮目相看,「我的天,我還以為你二十歲。」這年頭簡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歲了。」他笑。

  我歎口氣,「好了,張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麼樣?」我問他。

  他皺皺眉頭,「趙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說你一人在外,又不念書,工作不曉得進展如何,又拼命向家裡要錢,好像比念書的時候更離譜了,家裡還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難,趙伯母說孩子大了,終歸要獨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讓我來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電話,她說你有兩三個月沒好好給她寫信了,這次來,你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聽著。

  媽媽算是真關心我?

  何必訴這麼多的苦給外人聽?又道家中艱苦,我知道家裡的情況,這點錢還付得起,只是女兒大了,最好嫁人,離開家裡,不必他們費心費力。我就是這點不爭氣而已。

  罷罷罷,以後不問他們要錢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個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決不,這等話都已經說明了,我還回去幹什麼?忽然之間,我「呀」了一聲,我發覺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了,要死的話,早就可以孤孤單單地死。

  我呆在那裡。

  張家明說:「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著他。啊,是我自己不爭氣,同樣是一個孩子,人家的兒子多麼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對我又是恩盡義至,沒有什麼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問。

  「辭了。」

  「這裡這麼大,你一個人住麼?」

  「是。」

  「你喜歡住大屋子?」

  「這屋子一點也不大,」我搶白他,「我家又不負你家的債,不必你擔心。」

  他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紅了臉,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趙小姐,我是說,如果你不是一個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學照顧——算了,我要走了,打擾了你。」

  我覺得我是太無禮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他這麼來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沒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氣,怎麼應該?

  我是個最最沒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還怨自己,可是卻拿著不相干的旁人來發作。

  張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門,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發抖,不知道怎麼,眼淚就流了一臉。

  他看著我,默默的,古典的,卻有一點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著我,我腳一軟,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來的時候,張家明沒有走,彼得與醫生卻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醫生咆哮著:「住院留醫!病人一定得吃東西!」

  我重新閉上眼睛。

  彼得把醫生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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